「第197记」
《白礁志略》中的保生大帝,其实是这样的
近日来,关于保生大帝名讳的正“本”清源活动,激起了闽南信仰和文史界一次不小的波澜,究其源头,就不得不说成书于光绪年间的《白礁志略》了。
白礁慈济祖宫
《白礁志略》是《四神志略》中的一本,该书是泉州人杨浚针对历史上从泉州走向世界的四位神灵的传略集,除了《白礁志略》描述的保生大帝外,尚有《凤山寺志略》的广泽尊王、《清水岩志略》的清水祖师、《湄洲屿志略》的妈祖等。尽管在总序中,杨浚称该四神“皆闽产也,自五代至宋抑何其盛”,然而其实际的出发点,是为产自泉州的神灵作传略,否则以福建所产,尚有福州的注生娘娘,漳州的开漳圣王、三平祖师等神灵,影响也同样巨大。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妈祖,虽然清代时的湄洲已经属于兴化府,但在妈祖信仰传播的前期,莆田还属于泉州文化圈内,特别是太平兴国以前,就是泉州的一员。
平时,我们可以在一些学术论文、新闻报道、自媒体文章中看到《白礁志略》的片段引文,但想要从这些文字中窥见作者的初衷其实是困难的。因为《白礁志略》本身就有很多相互矛盾的内容,只是有些人为了加强自己的观点,在引用其内容时,往往断章取义,从而造成了大家对《白礁志略》的误解。本文,通过详读(谈不上精读)《白礁志略》后,就其中几个要点特别摘录说明,以期还原其本意,或者消除曾经产生过的误会。
附录:杨浚,祖籍晋江,咸丰二年举人,同治四年任内阁中书,及国史、方略两馆校对官;同治八年,游台修《淡水厅志》;光绪元年,协助左宗棠管理军营事务,后任教于漳州丹霞书院、霞文书院,厦门紫阳书院,金门浯江书院等,《白礁志略》约作于厦门、金门任教期间。
白礁慈济祖宫正门
一、《白礁志略》是汇集本,不是考证本
《白礁志略》共分两卷,卷一分山川、宫庙、先茔、传略、侍从和封号等六节,卷二分志乘、艺文、感应和丛谈等四节,最后附刻两种,其一为真经,其二为签谱。按杨浚《白礁志略序》所说,卷一和卷二主要采自鹭门林廷璝的《保生大帝传》,因他本人未见过颜兰的《吴真君记》原文,所以他只是怀疑林文可能大多来自颜兰。另外他也提到林文文末有七绝二十八首,因内容与保生大帝无关,所以为了增加文章分量,他另外将泉州花桥慈济宫的真经和签谱纳入《白礁志略》中。
此外,在《白礁志略》中,仍有大量引用的字段,其来源主要为《八闽通志》、《泉州府志》、《同安县志》、《重纂福建通志》、《闽书》等。各来源的引用资料尽管有些是互相矛盾的,但杨浚仍会在相应的文字后面增加“俟考”、“待考”,由此可知《白礁志略》的目的是“广而告之”,而非标新立异自成一说,诚如其在总序中所说,“予岛居日久,习闻此户崇奉郭吴陈林香火事之如生,因辑其崖略”,事在“辑”不在“作”,是资料汇集本,不是考证专著。只是,因杨浚所采集的资料仅限于省志或泉志,少了漳州的方志支撑,在严谨度上,稍微有些不足,毕竟保生大帝在漳泉两地都有各自的祖宫和特色。
二、白礁慈济宫,既称南宫,又称西宫
在青礁、白礁两座慈济宫的历代碑记中,其实际名称皆写作“慈济祖宫”,只是在民间,人们习惯称青礁慈济祖宫为“东宫”,白礁慈济宫为“白礁宫”,至于白礁西宫的称谓,似乎越来越少听到,这个疑问,其实《白礁志略》也有给出答案。
青礁慈济祖宫正门
在卷一宫庙中,杨浚明确说到“吴真人所建宫凡四,曰南东北西”,由吴真人所建,想必是不可能的,杨浚要说的应该是四座比较重要的慈济宫,其方位未遵从传统的“东西南北”顺序,而是“南东北西”,其原因在于杨浚心中对四座宫庙的排序不同。按杨浚说法,四座宫庙根据大门朝向方位的不同各有别名,白礁朝南称南宫,青礁朝东称东宫,徐坑朝北称北宫,后山尾朝西称西宫,后三者均位于海沧。如今,东宫、北宫尚存且名讳相符,唯有南宫和西宫有分歧,如后山尾海沧称之为南宫,而白礁宫则称为西宫。
另外,在卷二志乘中,杨浚引《闽书》海澄县青礁条说,“白礁有吴真人庙,曰西宫;青礁亦有庙,曰东宫”。如此,在杨浚心里,白礁慈济宫可能同时存在南宫和西宫之说的,只是该书是站在白礁的立场上写的,所以参照物便设为白礁,这才引起白礁既非西宫又非南宫的误解。
因此,相对接近事实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站在白礁的立场,白礁称南宫,青礁称东宫,南宫被淡化,直接称白礁宫;站在青礁的立场,白礁称西宫,青礁称东宫,该二说法同时也是泉州和漳州的立场,就看谁的宣传更有效了。流传至今的事实说明,白礁胜出了,其中缘由,有时间笔者会另文说明。
三、白礁为保生大帝飞升处,青礁为修炼处
《白礁志略》在卷一山川中,即开宗明义说到“青礁与白礁东西相对,青属海澄,为神修炼处,白属同安,为神飞升处”。在卷一传略中,也提到了大帝的归隐之所,“旋隐海澄之大雁东山,即今青礁之东宫也”,至于大帝升仙的记载,则写到“神偕父母及妹之夫妇、江张二从者,自白礁白日乘鹤飞升,鸡犬从之”。
白礁慈济祖宫正廊
以上算是杨浚总结的结论,在卷二志乘中,所引《福建通志》、《泉州府志》等内容皆有述及大帝自白礁升仙,但对于修炼之处却皆未名具体地点,唯有在引用完《闽书》后,才多了个下结论式的评断,“据此,吴夲产于青礁而蜕化于白礁,明矣”。
因此,从杨浚及其所引史料看,结论很确定:保生大帝日常修行在青礁,过世成仙在白礁。如今,我们在龙池岩和东宫都可看到保生大帝的炼丹处,其真实与否大体上可以由这条结论自行辨别了,很多时候那都是后人画蛇添足的结果,但毕竟有些年代了,姑且信以传信。
四、白礁真的早青礁一年立庙吗?
在现在的文本宣传中,常见白礁慈济宫建于绍兴二十年,青礁慈济宫建于绍兴二十一年,一年之差,使得很多人以为祖宫应该是白礁而不是青礁。这个问题本来是没有争议的,因为与慈济宫有关的、现存最早的碑文,青礁的杨志《慈济宫碑》和白礁的庄夏《慈济宫碑》,对于两座慈济宫的始建年代均记为绍兴辛未年,也就是绍兴二十一年。至于无端出现的绍兴二十年,则要“归咎于”《白礁志略》的无心(或是有意?)之失。
白礁宫牌匾
卷一传略中,杨浚把立庙之源与保生大帝显灵助宋高宗脱难的传说捆绑在一起,说是宋高宗感恩大帝救驾而于绍兴二十年诏立白礁,随后又说到绍兴二十一年青礁人颜师鲁另外奏请于青礁再立一庙。这一说法,杨浚又在卷二封号中强调了一次,从而坐实了白礁与青礁立庙的一年之差。
然而,在卷二艺文所引颜清莹的《保生大帝传文序》中,则有另外的说法,颜清莹说,“绍兴辛未,颁立庙祀于白礁宫,以酬其功,然此大帝蜕身处也,我祖赐进士第出身吏部尚书颜定肃公见大帝仁慈隐恻、显迹东山(即东宫所在的东雁山、大雁东山),奏请就地建庙奉祀”。按《白礁志略》对白礁为大帝升仙处、青礁为修炼处的说法结合颜清莹所说,白礁慈济宫应是于绍兴二十一年立庙的,其奏请者要么也是当朝大佬颜师鲁,要么是某个未留名讳的人物,当时颜师鲁要么是主推者,要么是听说了此事后,也同时上奏于青礁立庙,这样一来,青礁和白礁立庙的时间就很大可能同时在绍兴二十一年了。至于卷一中说到的二十年,毫无出处,过于牵强。
五、龙湫庵在哪里,杨浚也不知道
在白礁、青礁两座慈济宫立庙之前,保生大帝宫庙是有前身的,其名为龙湫庵,由庵变成庙,意味着保生大帝信仰被朝廷认可有了“合法”身份,因此溯源龙湫庵也成了两处祖宫争夺谁更早的关键。白礁的说法是,白礁宫的原址就是龙湫庵,而东宫则指向其东北侧山腰的另一处仍然还在的龙湫庵,二者均是保生大帝生前的住所,按第三条说法,白礁宫应是大帝生前的故居,东宫的龙湫庵应是其修炼时的住所,各有道理。
而在《白礁志略》卷一宫庙中,杨浚索性直接说,“龙湫庵当在白礁,俟考”,也就是说他主观认为龙湫庵应该在白礁,只是没有依据,所以加了“俟考”的注记,这大体上是感情加分。因为杨浚在《白礁志略》中摒弃了漳州方面的资料,比如说比庄碑还要早的杨碑,他仅取用了碑文后面的“词”而放弃了主文,以笔者大胆猜测,杨碑的内容有不少与《白礁志略》的说法相悖,杨浚大概是不想给自己添堵吧。
白礁宫牌匾
至于龙湫庵的相关资料,在《白礁志略》中,其实是有隐隐暗示到的,如卷一传略云,大帝过世后,适逢李三大将侵扰青、白礁,百姓们向大帝祈祷后,官兵立即驱逐了虏寇,于是乡民们便开始商议建祠、肖像奉祀大帝。传略中没有明确说明是哪里的乡民在哪里祈祷、想要在哪里建祠,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是青礁还是白礁,然而在未纳入《白礁志略》的杨碑却有写到李三大将是被击毙在现东宫位置上的,而《海澄县志》也留有李三入犯青礁的记载,所以这里的乡民,很大概率是青礁附近的人,也就是蒙受大帝修炼恩惠的那些人。另外在《白礁志略》引用的杨志“东宫慈济祖殿碑词”中,也明确说了东宫的位置“左岐山兮右龙湫”,龙湫在东宫的右边,也相当于现在东宫龙湫庵的位置。如此看来,龙湫庵或许在东宫附近,只是杨浚并不这么认为,或者不想接受它。
如果东宫的前身是龙湫庵,那么白礁宫呢?《白礁志略》卷二艺文所引庄夏《慈济宫碑》云,“神景祐间卒于家,闻者追悼感泣,争肖像而敬事之”,“先是,邑人欲增故居之祠”,二句合二为一,可知大帝过世后,人们将大帝的故居改造为“祠”并肖像敬事之。如此也可以推断,白礁宫的前身便是大帝的故居所改建的“祠”,这样,就可以很合理地解释为何大帝信仰有两个祖地了。
六、大帝先祖世居安溪石门,出生地在漳州或白礁
清康熙李光地在《吴真人祠记》中称,“吾邑清溪之山,其最高者曰石门。吴真人者,石门人也,乡里创庙立祀,子孙聚族山下,奉真人遗容”。另据出土于安溪石门的天启二年《明祖妣勤慈许孺人暨男泽泉吴公合葬墓志铭》载,“泽泉,其别号也,先世自光州固始择胜于清溪之常乐里家焉,传至宋为真人公…宣和间封慈济真人”,由此可知,保生大帝祖籍安溪石门,明矣。
而《白礁志略》的记载更为详细。卷一传略云,保生大帝为周泰伯、公子季札之后,“后分支居泉州清溪石门,复迁临漳,九世修斋避乱同安之白礁,遂居焉”,由此看,杨浚认为早在大帝之前,吴氏已经从安溪迁居漳州长达九世,至于是谁从漳州搬到白礁,就无法确定了,不过我们也可以从中推测大帝应是在漳州或白礁出生的,这个推断也可以从志略后文中找到依据。
卷二志乘中所列《重纂福建通志》和《闽书》皆说大帝“产于青礁”,只是杨浚将之解释为大帝在青礁修炼,发迹、闻名于此,所以称“产”,而非出生。卷二艺文所引许邦光《谱系纪略序》云,“吴并于越,子孙远窜,其支裔有居清溪者,继复迁临漳。真人父讳通,母氏黄,由漳入泉,隐于银同之南地曰白礁,结茅而居”。另附录所列花桥慈济宫之《保生大帝真经》,在“启请”段便有写到,“仰启昊天吴大帝,世居泉郡,诞临漳…”。综合以上结果,《白礁志略》认为,保生大帝世居安溪石门,后来迁到漳州,至晚到大帝之父吴通便已移居白礁,而大帝的出生地应是白礁或漳州某地。
备注:之前笔者曾大胆推测,青礁和白礁行政上的分离可能是在北宋太平兴国三年,长泰县由泉州划入漳州的同时,漳泉重新划定疆域,白礁由漳入泉,才有后来“铁长泰换银同安”之说,若此说可信,则太平兴国四年出生的大帝及其父母就可能先是漳州人,后为同安人的,此为推测,仅供参考。
七、后记
尽管《白礁志略》在严谨度上不太理想,但它对于保生大帝信仰的传播却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鸦片战争以后,西学东渐,厦门作为通商口岸之一,既是西方人认识中国的窗口,又是闽南、福建文化向西方主动传播的枢纽,故而在那个时候涌现出大量的本土文人,声嘶力竭地发出本地的声音,保生大帝的史料研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量浮现,如林廷璝的《保生大帝传》、杨浚的《白礁志略》,以及之后偶尔发布的关于信仰的调查文章。
《白礁志略》于光绪十三年开雕,刚好介于白礁宫、东宫清代以来各自最大规模的重修之间,其内容对两座慈济祖宫及其信众有着极大的影响,甚至成为当时必不可少的保生大帝参考资料。如今,保生文化又迎来发光发热的大好年代,如何正视《白礁志略》的史料价值和持续影响力,或许也是民间信仰学者应该关注的课题,辩证地相信它、运用它,不要偏执于地方色彩,才是《白礁志略》带给我们最重要的教训。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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