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记」
从曾厝垵,到白礁、灌口,高浦巡检司实在太波折
在福建,大概再也找不到像“高浦巡检司”这般尴尬的“城”了。
论存在感,高浦巡检司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从它出现到消失的数百年里,在同一个海湾,还存在着名气更大、地位更高的“高浦千户所”,当李鬼遇到李逵,真的讲不清楚了。
论造城能力,高浦巡检司所过之处皆未能形成城市,甚至连基本的城墙遗址都难以存留,但,它却以牺牲自己烘托别人的方式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名声在外的乡镇,如网红渔村曾厝垵、保生故里白礁、八闽重镇灌口、太姥明珠太姥山镇等。
论存活力,高浦巡检司就像苟延残喘的老汉,屡屡重病却又顽强地存活许久,三次迁移三次重生,熬过了闽南大部分的巡检司,最后又在福鼎重生。
这样的高浦巡检司,神秘而不乏有趣,接下来随我一同掀开它一波三折的面纱吧。
一、高浦巡检司的出世
《备倭记》载,明洪武二十年江夏侯经略福建沿海地方,设“十一卫”、“一十三所”、“四十四巡司”,姑且不管其数量和时间的对与错,至少在这名单中便有“高浦千户所”和“高浦巡检司”两个重名要塞。按《八闽通志》的记录,高浦千户所位于同安县安仁里十四都,“筑城周围四百五十丈,高连女墙一丈七尺,城基广一丈,为窝铺一十有六,东西南北辟四门,俱砌月城,并建楼其上。永乐十五年,都指挥谷祥等增高城垣三尺。正统八年,都指挥刘亮督同本所千户赵□复增筑四门敌台”;高浦巡检司位于同安县嘉禾里二十二都,“高浦巡检司城周围一百四十丈,广七尺,高一丈八尺,为窝铺凡四,南北辟二门。”
不管是级别,还是规模,两个“高浦”相差之远一目了然,显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但二者同名同姓的乌龙,却一直存在于闽南的诸多文献中,以至于高浦巡检司的真实面纱一直无法被掀开。高浦千户所,位于今杏林高浦,在其设立千户所之前,这里便已经是同安县的人文高地,即“东黄西石”中石氏的聚居地,也称“鹤浦”。从宋代的石氏,到明清时期的郑氏,杏林高浦的高光便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在整个闽南闪耀着,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的高浦,人们才会对地处嘉禾屿的高浦视若不见。
《厦门志》载,厦门二十二都一图计有两社,曾厝垵和小高浦,二图为塔头、古浪屿和东澳,此处的小高浦便是高浦巡检司的所在地,只是清代方志的“小”字已经透露出这个地方生活在“高浦”光环下的无奈。小高浦的地名在现代已经不存,其所在方位可能与曾厝垵重叠。曾厝垵原名“高浦”,亦称“禾浦”,曾氏于宋元之交入住该地,至明代人丁兴旺,慢慢地,高浦也就被“曾家湾”、“曾家澳”、“曾厝垵”取代而慢慢消失。无独有偶,曾厝垵开基祖曾光绰的弟弟曾光英也在同期入住杏林高浦,并慢慢繁衍产生现代名气颇大的“曾营”,只是这里的曾营并未能像曾厝垵那样盖过高浦并取而代之。
二、从高浦到白礁
高浦巡检司设立之初,看重的便是曾厝垵的地理优势,其地直面担门,是扼守九龙江口及厦门湾的岬角,江夏侯希望它和塔头巡检司一起,担当厦门岛防海的前卫。然而,自明永乐朝大展神威之后,明朝的海防不断内缩,地处厦门湾腹地的厦门岛西侧一隅,反而承担起更大的海防作用。
在高浦、塔头巡检司成立不久,明朝又在高浦以北、鼓浪屿以东的厦门岛西岸设立了永宁卫中左所,随后,这里渐渐成了厦门岛的军事中心。景泰三年,闽南的海防中心浯屿水寨内迁至中左所;隆庆四年,中左所又成为浯铜游兵的驻地。不断入驻的高级别将领,使得中左所城地位一再提升,直至垄断了厦门岛的一切军事、政治、经济业务。隆庆以后,月港使出的船只,大多经由厦门港、曾家湾候风出航,船只出海的最后一道稽核工作因涉及太多厉害关系,很自然的会被把控在所城的长官手中,高浦巡检司慢慢地成了傀儡,形同虚设了。
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与厦门中左所相比,高浦巡检司的地位实在小的可怜,其文职长官在面对高品级的武官时,根本毫无作用。于是,在几年后的万历九年,高浦巡检司便被转移至泉州府、同安县的最西边。《读史方舆纪要》载,高浦巡检司“本置于县西积仓坂尾…万历九年改为白礁巡司”。
白礁巡检司,位于今角美镇白礁村,在1957年以前,白礁尚属同安县管辖,其所在位置是同安县乃至泉州府唯一一处位于九龙江干流边上的陆地。《粤闽巡视纪略》载,“白礁巡检司错入龙溪境,负山面海,陆行﨑岖,咫尺不易,度水道则瞬息耳,颇为匪□所窟宅”。像白礁这样的陆海边地,在封建时代不管是发展陆地农耕经济,还是海上商品贸易都是无法产生大效用的,高浦巡检司择址于此或许有三方面的考量:
(一)白礁所在地远离县城,向来是海盗的窟穴,需要有力者予以镇压;
(二)距离白礁两三公里的海沧,原设有濠门巡检司,后来迁移至嵩屿,使得该地出现治安真空,应予以补缺;
(三)隆庆开海后,九龙江出海口南北两岸兴起了风风火火的海上贸易活动,白礁所在地也深度参与其中,泉州方面为了避免该地饷银落入漳州手中,需要第一级的稽核单位从中分利;
总之,白礁的建城,极大地促进了白礁的发展,白礁也由“礁江”变成“礁城”,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在白礁村找寻到些许建城的痕迹,如“西门”、“东门”这样的角落,以及建城的标配“关帝庙”。
三、从白礁到灌口
如果说,高浦巡检司是闽南抵御倭寇、海盗的见证,那么白礁巡检司便是闽南走向海洋、贸易全世界的践行者。因此,白礁的盛衰也同月港相似,风光几十年便彻底沉沦了。
顺治十八年,清朝正式在东南沿海实行迁界政策。以江东桥、龙江、莲花、灌口一线为界,其东、南沿海一概划为界外,百姓以县为别迁徙至以上四处所在的界内。白礁巡检司在设立八十年后,又再次走到了生死的路口,当时,角美、海沧等沿海地区,因处于郑军的海上打击范围,无法驻防,清朝的军队要从漳州和泉州方向向厦门靠拢,又必须依仗此地作为缓冲,在权衡之下他们选择同安县属的灌口和龙溪县属的龙江作为驻军要寨,应是上上之选。而白礁巡检司的废立,便是迎合清军布防需要的第一步:重新建城。
因白礁归属同安县管辖,因此巡检司被优先选址在灌口,而不是在距离上更近的龙江。《大清一统志》载,“灌口镇,在同安县西五十里灌口寨,移高浦司驻此…明万历九年移于白礁,后又移于灌口寨”。灌口的兴起,一则受深青驿站的长期影响而形成基本的墟市,二则因白礁巡检司迁移及迁界时百姓的大量入住而形成规模。《广东副都统陈公昂墓志铭》载,“(陈昂)世居高浦,国初迁滨海居民,徙灌口”,这条记载告诉我们两条信息,其一杏林高浦所在的沿海百姓在迁界时被安置在灌口,使灌口在短时间内具备繁荣的人数基础;其二,即使是叱咤风云的高浦千户所,也难逃迁界的魔爪。就此,一直遮盖着高浦巡检司风头的高浦千户所,也在此时走到了尽头,而高浦巡检司则换了个方式在全新的灌口重生。
灌口的地理优势在清初得到最大程度的放大,一方面,这里地势平坦又背靠仙灵旗,能够让清朝陆军发挥陆战优势;另一方面,灌口是进入九龙江下游郑军势力范围的海陆枢纽,向西可通过龙江抵达九龙江干流,向南可通过灌口港(今称为马銮湾)直下郑军指挥中心厦门岛。因此,灌口除了从白礁迁移而来的巡检司外,还设有灌口龙江营,常驻“参将一、守备二、千总二、把总四、兵九百名”,到了雍正八年时又设都司一名驻防灌口汛,兼辖茂林寨、角尾、沈渔孚深、青莲花等塘汛,可见灌口之重要,蓝鼎元在《福建提督蓝公理家传》中对其描述到,“灌口地当孔道,军兴旁午,供亿甚繁”。
四、从灌口到秦屿
然而,灌口巡检司在灌口的作用,似乎已经偏离了巡检司该有的本分。从清军在此经营的方式看,巡检司对其战略的贡献仅仅只是提供一座城而已,或许,在大部分时候,这里不过是维持界外守卫的任务。直到,清军具备了反攻的能力时,灌口才迎来军事指挥中心的作用。
康熙十九年,清军出灌口,驻军龙江,开始了主动出击,很快地,便拿下了九龙江以东同安县和海澄县的沿海地方,之后不久,清军更是顺利攻下海澄县和厦门岛,就此终结了与郑军在九龙江下游的割据对峙。在这之后,闽南沿海又恢复了往日太平,原本被定义为弃土的界外,重新恢复,百姓们在二十年余后得以回归故土。尽管此时的灌口已然失去去陆海枢纽地位,但这二十余年经营的繁荣却未受影响,反而愈发生机,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灌口,已然成了安仁里、积善里绝对的中心。
乾隆三十一年,闽浙总督苏昌以“灌口地方,水陆交冲,原设巡检微员,难资弹压”为由,向朝廷建议“请将金门县丞,移驻灌口”,与该提案同时被批准的还有“又福鼎县山□秦屿地方,为海疆扼要之区,请将灌口巡检,移驻山□秦屿”。就此,灌口从巡检司蕞尔小城摇身一变成了同安县的副县,之后更是成长成赫赫有名的八闽重镇,而灌口巡检司则在使命完成后又被转移至秦屿重新建城。
秦屿,位于晴川湾虎口,原本也是战略要地,《福建通志》称“福宁则三沙、沙埕首冲,秦屿次之”。明嘉靖年间,为了应对不断加剧的寇乱,大筼筜巡检司迁移至秦屿,到了清初迁界时,秦屿因处界外,巡检司北迁至潋城,这才有了苏昌所奏秦屿亟需治安驻扎的事实。
总之,默默无闻的高浦巡检司,终其一生,三易其址,每一次变化都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明洪武至明万历年间的高浦巡检司,在海禁政策下以主动预防的方式守卫海疆避免倭寇侵扰;明万历至清顺治年间的白礁巡检司,在开海大环境下主动融入大航海贸易中承担着保驾护航的经济调解功能;清顺治至清乾隆年间的灌口巡检司,以桥头堡的角色见证了明清两代陆军与海军的博弈,也是中国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一次冲突的体现;清乾隆年以后的秦屿巡检司,在再次的海禁中充当禁锢的抓手,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策略也葬送了中国的未来,巡检司的生命也就此走到彻底的尽头。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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