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记

废墟下的海沧:清初的迁界,竟如此可怕


海沧,自1990年开发以来,生于斯长于斯居于斯的人们,似乎已经笃信这块土地是真真切切的“新土”,亦或者是媒体惯用的“小渔村”,信以传信的依据,便在于当地匮乏的“记忆”和“文物”遗存。查阅海沧各地残留的不可移动文物,除去无纪年的石寨、土寨等“废墟”外,有确切年代可考且始于清代以前者,东孚片区如芸美社通济堂万历为国为民碑,新阳片区如霞阳社石室院隆庆重修碑,海沧片区如衙里社天顺旌义民碑、东屿社万历柯氏宗祠碑、东屿社万历惠民泥泊德政碑、钟山社万历笏石石刻、洪坑社万历柯挺石刻、芦坑社崇祯谕示碑、青礁社崇祯颜氏家庙从祀碑、衙里社崇祯周公颂德碑,此外,难得一见明代及以前的墓碑、建筑等其他地上实物。究其原因,并非此地毫无风流光彩,而是清初的迁界,里三层外三层荼毒太深。

明代云塔书院遗址,@陈沧山

海沧的地理位置,注定了他多舛的命运。在农耕社会,人们的衣食住行,多依仗山水,之于田多斥卤的海沧,自然是无人问津的。待到海洋外贸抬头之时,海沧终于可以凭借其九龙江出海口的岬角位置,顺风顺水,迎来历史上的第一次风光。到了明代,威胁自海上来,海沧作为海寇登陆漳州的第一站,定然会承接大部分的刀枪火海,幸好第一轮倭寇的骚乱平安度过,嗣后,迎来了开海的第二次荣光。然而,清朝入关,雄踞东南的郑成功,以厦门为基地,可是害惨了与之距离最近的海沧,双方的拉锯让他被破坏到体无完肤,即使苟延残喘撑到了清末,也免不了盘踞厦门的列强多方挤压和限制。总之,海沧在清朝的数百年时间里乱纷纷永无消停,这便是海沧古迹难存的根源所在。

纵然迁界影响如此巨大,但很可惜,这段记忆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在海沧后来的口传历史中竟毫无体现。经过笔者摸索,总算找到了最接近事实的根源:知者无一幸存,存者无一所知,甚至连可供追溯的证据链一概摧毁,此即所谓“杀光、烧光、忘光”三光政策。

一、迁界缘起

尽管清军入关后一路势如破竹,但当时整个南中国仍然存在诸多明朝势力顽强抵抗,而偏居东南的郑成功亦不过是其中的一支。郑成功真正引起清朝的极大关注,源自顺治十六年的南京之围,从那之后,清朝开始慎重审视剿灭郑氏的良策。在“挟芝龙以令成功”之策彻底失效后,清朝转而认真评估一直以来都存在的“迁界断源”建议。

鼎美、丰田、井尾位置图

晋江人王命岳曾在《靖海二疏》中指出,禁沿海向厦门输送“米谷、油麻、钉铁”最是无效,因为闽南地区本就地少人多,食不果腹,哪来的余粮资助他人,况且郑氏最擅长海贸,米谷自潮州和高州购入,油麻钉铁则采自日本,断之毫无意义。唯有“火柴、松楸”两项在厦门小岛最是匮乏,亟需管制,其输入源头多来自背靠大山的各县口岸,如漳浦的井尾、海澄的丰田、同安的鼎美。于是,顺治十七年清朝第一次小规模的迁界,便从以上地方开始,即所谓的李率泰“迁同安之排头、海澄之丰田沿海居民八十八保入内地安插”。

鼎美正气庙,关帝庙所在一般为重要据点,@廖艺聪

迁界试点刚一开始,仅仅半年时间,郑成功便率军攻台,其中的将士及之后的随迁百姓,便有不少来自因迁界而四散而逃的沿海居民。基于郑成功及百姓的举动,清朝看到了迁界简单暴力的效果,于是乎,迁界逐渐扩大,从顺治十八年到康熙元年,迁界的举措已然覆盖了整个东南沿海。

二、迁界时间考

海沧迁界起于何时,并无确切记载,但从第一批的名单中,我们便可以找到答案。海澄之丰田位于南溪畔,距海沧尚远,然同安之排头却值得推敲。按《福建通志•台湾府》疏议载,“自泉州之同安县地方出港,以趋厦门,则嵩屿、鼎尾、排头、高浦、石浔、丙洲、刘五店一带,绵亘三、四十里,皆与厦门相望。不需巨艘,即扁舟可达嵩屿,数里至鼎尾,鼎尾有港,鼎尾数里至排头,排头十里至高浦,高浦有城,高浦十里至石浔。”由此可知,排头即对应鼎尾,足以同丰田相提并论,而此处的排头,虽是距离厦门岛最近的陆地岬角,即清代屡见于军事地图的排头门、排头门汛,却非同安县管辖之地,而是海澄县属,即今海沧地界。只是,一直以来,与同安、厦门尤为临近的嵩屿、排头,在很多时候被讹为同安之境,实为体现其为同安战略要地的作用罢了。

鼎美胡元轩墓,迁界侥存明墓,@庄莉

如此,按海沧地理位置的重要,在顺治十七年时,海沧大部分地方当是首批迁界的八十八保之一,其范围包括嵩屿所在的沿江、排头所在的沿海,以及鼎尾所在的马銮湾西南岸,即今海沧区的大部或全部。

三、迁界范围考

尽管各地迁界时间不同,但是到了康熙元年,成系统的迁界政策和布防便已成型,康熙重臣杜臻在《粤闽巡视纪略》中便为我们留下了较为详细的界线。海沧在地理上是半岛地形,其划界与海澄县无太多关系,反而是和龙溪县和同安县一起。“元年画界,自三叉寨历江东桥、东尾、九头、马髻山至莲花村为龙溪边,边界以外附海二十五里海沧,十五里乌屿,十里姚屿、石尾等村,俱移,共豁田地三百八十二顷有竒”,“自莲花村,历乌头、孤山、凤尾山、灌口寨、苎溪桥、方坑岭、浦头寨、石浔、蹈石山、三忠宫、岩山、店头铺至小盈为同安边,边界以外附海二十里埕头、浔尾,十五里马銮、唐厝港,五里鼎尾,皆移,共豁田地一千九百四十一顷有竒”。由此观之,除了天竺山脚下和北溪沿岸部分社外,整个海沧和角美基本上都是界外弃土。

海沧、角美迁界位置示意图

在该界线之上,清朝另外建了城寨以为边界稽查防守用,如江东桥、龙江铺和灌口寨共三处,其中的灌口寨即迁移原白礁巡检司所造的新城。被迫迁徙的海沧之民则被安置在界线靠山一侧,据传,东孚片区多在灌口,海沧片区在江东桥,石尾片区在龙江,当然也有相当多的人随着郑氏东入台湾,或者漂泊过海下南洋,从而形成了后来颇具影响力的“龙同海”联盟。

集美霞城康熙元年迁界前哨,拱辰门

康熙元年,郑成功去世。第二年,拿下郑军领导权的郑经离厦前往台湾,清朝则趁郑军内乱之机派出大军攻下厦门,嗣后,双方颇有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经营自己的权、商大业。至康熙八年,因多方尝试的招抚计策毫无进展,清朝开始转向主动出击的方略:明面上逐步放开迁界的限制,部分百姓得以在清朝安排下进入界外,但同时军方也在界外增设城寨提高警惕、加强守备。如角美界外安兵五处,分别为江东桥、三叉河、玉洲、石美和乌屿,东孚片区安兵三处,分别为通津山、文圃山、周山窑,各处根据重要度不同,酌情设游击、把总、守备、千总一名镇守,配以兵士千余名,而海沧片区仍为弃土不设兵士,三地以交界的腹地龙江为军事中心。

集美霞城康熙元年迁界前哨,临海门

海沧之所以未纳入设防范围,并非清朝无意间遗漏,而是海沧的地形对于清朝来说,无险可守。杨捷曾就海沧地形说过,“审视海沧、嵩屿地势,离同安尚远,孤处海外,与漳州、同安各营兵马声息不相联络,不便安营”,其地北靠文圃山、蔡尖尾山,南面与厦门港共享一片海域,中间为窄小的山海平原和海湾,如在此地设防,万一郑氏卷土重来,则完全暴露在郑氏海军的射程范围内,后援军也难以源源不断输入,是完全的腹背受敌格局。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海沧都是处于被放弃的状态,其间双方多有进退,海沧大体上也受到一些创伤,但还未伤筋动骨,尚可自完。

四、二次迁界考

随着郑氏台湾政局的稳定和清朝三藩之乱的发作,闽南沿海再次陷入混乱。康熙十三年,郑经借耿精忠的东风,再次回到厦门,并通过一系列手段逐步控制了泉、漳、潮、惠四州。只是好景不长,就在郑经打算扩大战果之时,耿精忠再次向清朝请降,如此清朝势力再次由北逼近郑军,并形成包围之势。至康熙十五年以后,清朝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入据同安,终于开始攻取厦门的策划,而其第一步,便是彻底拿下包围着厦门岛的海澄、同安各陆地,几于同时清朝又再次加强了迁界令。

康熙十七年,郑军刘国轩陆军部屯兵于玉洲至马洲一带,控制了漳州与厦门之间的水陆要道,同时又有郑氏各方主力屯据乌屿、充龙、金山、白礁、海沧、嵩屿等九龙江出海口北岸,与郑氏海上势力一起完全控制住厦门西海域,从而确保郑经所在的厦门基地牢如铁桶。此时,清朝大军也从同安方向开进凤山,与郑军正面对垒。

清初厦门守界寨城

康熙十八年,就在刘国轩准备攻取角美榴山寨(流传)时,清军的杨捷和赉塔趁机合击,逼其退守狮子山,由此打开了通往角美泗洲洋西侧的通道。隔年的二月十六日,杨捷趁热打铁协同姚启圣由凤山统领马步兵向西开进,先是在龙屿界外的岭后驻扎观望,目标是拿下泗洲洋东侧的沿江、沿海口岸,从而打通与同安陆路、海路相连的龙池和海沧,形成对厦门和海澄的包围之势。十七日,清军兵分三路,从锦宅、文圃山间道向盘踞在乌屿、充龙、金山等地的七座大营、十余镇、四五千人杀去,仅用了一天,便彻底拿下龙池地区。接下来,海沧的灾难便来了。

清初划为界外被放弃的白礁城遗存-关帝庙

二月十八日,拿下乌屿的清军,探得海沧至嵩屿一带,仍有郑军立寨设点,人数达数千人,于是清军又继续向东进军。此役在《平闽记》中留有较为详细的记录,“复据探兵报称,又有逆贼约有二千五百余人,在海沧寨屯札,离营盘有三十里等情。贵部院同本将军于十八日复亲带各营官兵,前往扑剿。贼众见我兵势大,不敢出战,闭寨坚守,放炮击打官兵。我师初到,锐气正盛,遂鼓勇攻击,扒上寨城,炮矢刀枪,一齐击杀。当斩逆贼一千二百余名,贼众披靡奔船。其船上各贼,不敢救应,争先开船逃走,又复落水淹死无数。生擒伪官二员、活贼三十二名,俱即就该地方枭首,外打沉贼大赶缯船一只、双篷船四只,得获威远大炮一位、发烦炮二位、高招旗六杆、大旗十八面、战被二十领并盔甲、大刀、长鎗、藤牌、火箭等项甚多,将寨坛着令兵丁立刻拆毁”。

重修于天启年间的白礁关帝庙是该战的幸存者

攻下海沧,对于清军来说,是一项极大的战功,按杨捷请功的说法,“今沿海一带地方,自乌屿桥起,至海沧、嵩屿止,数十里之间,数年盘踞贼巢,皆扫荡无遗,贼已胆破魂消矣”。借此战捷,清军提兵西向,很快攻破玉洲、三叉河、石码等十九寨,继而拿下海澄县和厦门,达成了驱逐郑军的目的。

五、海沧废墟考

乌屿、海沧之战,对于清军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转折,该区域与海澄县腹地同为厦门基地的左膀右臂,占有它相当于掌握了对厦门郑军的攻击主动权,故而当清军在康熙十八年二月十七、十八日攻下该线时,便做好了万一失败的后路:就地杀光、烧光。而他们的实际做法,在其留世的宣谕中,我们也得以窥见一二。

「晓谕海岛居民」

为晓谕事,照得沿海居民,奉旨迁移内地,不许遗留一椽片瓦,违者立杀无赦,久经通行遵照在案。不谓尔等愚蒙,惮于迁徙,竟尔蓄发附贼,心怀观望。本月十七日,本将军会同总督部院,亲统马步精兵跴看沿海地方形势,以便调遣官兵,水陆齐举,扫荡逆穴。及到海沧、乌屿桥等处地方,见房屋依然,人皆长发,官兵至止,一时玉石难分,随皆尽行剿戮,并将居室焚毁,此皆愚民故违功令,孽由己作。在本将军与督部院之爱恤残黎,见此不禁怜悯,合亟示谕。为此示仰沿海地方并古浪屿、浯洲、金门、厦门等岛居民人等知悉:目今水师大船五百号追剿海寇,已抵兴化湄州,本将军与督部院调遣大兵并各港船只,分作七路,刻期大举,共捣逆穴。诚恐兵马所到,民贼难辨,概遭诛戮,殊为可悯。尔等各宜早日为谋,速即相率来归,本将军自当会同督部院为尔等曲加保全,安插得所。如再淹留迟滞,官兵一至,难逃锋镝,噬脐之悔,嗟无及矣。慎之思之,特此示谕。

康熙十九年二月十八日。

此谕公布之日,即为海沧攻下之时,从文中言语看,大有杀鸡儆猴之意:以海沧之民的惨烈下场,向金、厦各岛警示,诚为攻心震慑之法。只是,对于海沧之民来说,真是末日遭遇,“民贼难辨,概遭诛戮”,“居室焚毁”,最后竟然落了个“孽由己作”的结果。由此可知,海沧,乃至龙池地区,在这两日之内未迁之民或外附郑军之人,当是成了刀下鬼,而其所依赖的营寨房屋则化为灰烬,这也难怪海沧人对于迁界记忆和硬件留存的丢失,海沧废墟论便是源于此处。

壶屿桥所在地即乌屿

此外,在同月二十六日清军攻下海澄县时,清朝又出了一份告示,文中提到,“海澄一邑,处边海之冲,自康熙十三年变乱,至今两遭寇害”,既道出海澄县遭受的灾害,又同时告诫清军不得再无故生事,“诚恐兵厮骚扰,除差员役巡查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各标营官兵厮役人等知悉:圭邑既归版图,哀鸿仍吾赤子,各宜仰体皇仁,共相怜惜,不得纵容兵厮,肆行骚扰”,可见,在澄邑攻下之前,清军在海沧的屠戮当有多糟糕。

厦门丢失后,郑经即于当年度撤回台湾,很快地,便在第二年匆匆离世,而其继任者郑克爽,在随后的康熙二十二年即奉表投降。自此,海沧的迁界令才算最终撤销,那些不谙世事的百姓得以陆续迁回,在他们有限的记忆里,似乎还停留在顺治十八年前后郑成功的印象,而对于郑经、郑克爽则全然不知。

水陆北宫重修碑记

纵观海沧各清代以来的遗存,唯有一处尚勉强可还原这段历史,那便是立于钟山社马青路北侧的水陆北宫碑记。该碑在解放后被村民挪作猪舍建材,约莫在2000年前后被蔡永忠发现,得以恢复重立于庙前。从斑驳的碑文中,我们可以知道,水陆北宫之毁源于“海滨纷乱,□遭迁移”,其第一次重修,竟早至“康熙甲寅年(康熙十三年)”,盖“迁者复故…本社鸠众重兴后殿”,而前殿则迟至“康熙戊寅年,甲必丹□乐输舍银叁百两完竣前殿,余置缘田”。也就是说,在顺治十七、十八年的迁界中,位于海沧中部的水陆北宫便被摧毁,百姓也是在那时被迫迁徙或四处流窜,待至康熙十三年,郑经重返闽南时,钟山的百姓竟然能够“迁者复故”,并有能力修复后殿,可见在那时已有不少当地人回到原乡重新生活,他们在郑氏统治下“房屋依然,人皆长发”,宛如回到了明朝。但是,在康熙十九年的海沧之战中,这些人和房屋却惨遭杀戮和破坏,只是不幸中的万幸,水陆北宫竟然被保留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它位于蔡尖尾山之下,与沿海海沧、嵩屿的郑氏营寨稍有区隔,而更难得的是,有相当一部分钟山人躲过杀戮,这才有重修立碑时(康熙三十七年)的这些记忆。

总之,海沧在顺治十七年至康熙二十二年间断性的迁界过程中,至少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损害,“知者无一幸存,存者无一所知”,那些按规定迁到内地或冒险下南洋的百姓,在复界后尽管陆续返乡,但却再也找不到这之前的任何记忆了,故而记忆流失、文物不存成了海沧无法复原的伤。此话最能反映海沧的这种状况:莫道三都不风流,只恨无处话凄凉。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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