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记」
海沧筼筜港考
筼筜(yún dāng),不管出现在何处,都是让人退避三舍的生僻词,然而,在厦门,她却成了每一位市民和游客不得不面对的必用词。从筼筜港,到筼筜湖,筼筜所见证的正是厦门岛从一座了无人烟的小岛,经过各种脱胎换骨,蜕变成秀美圆润鹭岛的过程。
厦门筼筜湖
从厦门出现在文人墨客的诗文笔记开始,筼筜便是附载于其中的常客,然而遍观一个又一个的“筼筜”出处,却未曾透露半点“筼筜”之名由来的信息。直到今日,才有人抛出这样的信息:筼筜港,或许是因为其沿岸曾种植大量筼筜竹的缘故,故而他们也希望,今天的厦门若能在筼筜湖边种点这类竹子,以为凭吊古今、附庸风雅,当是极好的。
可是,又有几人知道,其实在今天的厦门市域内,历史上是有两处筼筜港的,二者虽不曾正面被比较过,但她们却曾静静对视成千上百年。只是命运之于二者,大者成为今日的筼筜湖,小者大隐隐于市,已然消失在黄土覆盖之中。这处消失的筼筜港,便在于海沧,一处只出现在漳州府县志中的小港湾,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找到筼筜的真正前世。
厦门两处筼筜港的位置
一、筼筜港,源于形而非实物
与《厦门志》、《同安县志》、《泉州府志》等泉系府县志忽视沿海“海”、“港”、“埭”等近海经济载体不同,漳州方面的文献对与沿海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海上活动颇为重视,这或许与漳州在明代崛起多赖海洋的事实有关。
崇祯澄志之圆通港
崇祯《海澄县志》卷一舆地志,几乎把辖区内的滩涂港湾一个不落地记载在册,其中便有海沧筼筜港的条目,“圆通港,在赤石江,小鱼生焉,是称珍物”,在圆通港条之前为海沧港、东头港,之后为鸿江港,显然这里的圆通港位于海沧是可以肯定的。嘉靖《龙溪县志》卷一地理中,关于海沧地界的埭岸,至少列有观音后埭岸、陆坑埭岸、赤石埭岸、暂尾埭岸、钟林尾埭岸等,结合海沧赤石社的位置,圆通港应该位于赤石社附近。
另从闽南语地名的角度看,“圆通”应是“筼筜”的音译借词,该说法也确实被记载于康熙版的《海澄县志》中,“筼筜港,在赤石江,小鱼生焉,是称珍物…前志作圆通非是”,甚至在该志中,作者还特别说明了筼筜一词的由来,“港当汐时,中流一带宛转织长而末分岐,形如竹,故名筼筜”,也就是说筼筜港是因为形状像筼筜,而被名为筼筜的。该说法,在之后被一字不差地搬运至康熙版/光绪版《漳州府志》和乾隆版《海澄县志》中。
乾隆澄志之筼筜港
关于筼筜港所处的位置,光绪版《漳州府志》还特别做了补充,“随大观山自北而南悉归于海”,大观山即今海沧京口岩,筼筜港是在其附近由北向南流入大海的,从此流向及赤石的定位,筼筜港在海沧是不必怀疑的,而其具体的方位则是位于温厝村赤石社与渐美村卢坑社之间,60年代填海后相当于今天的南海路翔鹭公司、林德气体一带。筼筜港亦即海沧民间俗称的“赤石港”,其形状仍可见于早期的各类地图中,有点类似喇叭,这或许就是筼筜的样子。
光绪漳志之筼筜港
二、筼筜的真实面目
若问筼筜庐山真面目,怕是无人能回答一二了,然而,筼筜作为竹的一种,在历代却不乏记载。如《太平御览》所列的四个出处:其一为顾徽的《广州记》,“箄竹,一名筼筜,节长一丈”;其二为《吴录》,“始兴曲江县有筼筜竹,围尺五寸,节相去六七尺,夷人以为布葛”;其三《异苑》,“建安有筼筜竹,节中有人,长尺许,头足皆具”;其四《竹谱》,“筼筜竹,大者中作甑”。从中合并同类项,大体上,筼筜竹是一种在长度和直径上均有极大尺寸的竹子,人们为了形容它的大,甚至夸张大可以容纳一个人,或者拿来当做饭甑。
乾隆泉志中嘉禾屿关于筼筜的记载
除了大之外,关于筼筜竹在中国的分布,也超出我等想象,远者如苏东坡笔下《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所说的陕西省洋县,近者我只关心《异苑》所说的建安,这至少与筼筜港同处福建。在福建闽北,如《大清一统志》所载,与筼筜竹相关的地名至少有筼筜山、筼筜岭、筼筜峡和筼筜溪,而论福建范围内最为人所熟知的,不是厦门筼筜港,而是位于福鼎的筼筜巡检司,至今其附近仍有大筼筜和小筼筜这样的地名。
如果再深入检索“筼筜”的相关出处,其结果怕是一时半会也看不完的,从两晋南北朝到明清两代,未曾间歇。至于其所指代竹子的种类在今天应唤作何名,并非本文关心的,我要表达的是,“筼筜”在不远的过去,当是极其普遍的物种,人们可以根据它的分布亦或者以形似对某些地方进行命名。如南平的筼筜山,《八闽通志》直接将之与竹挂钩,“筼筜山在安福里,旧多竹”,而同时筼筜溪“源出南平县界”,大体上也和筼筜山有关联,之于筼筜峡、筼筜岭,则同样与筼筜竹有关。
但,对于处于海边的筼筜巡检司、筼筜港,是否也和筼筜竹有关呢?筼筜竹,作为内陆地区的物种,真的能在咸水海岸生存吗?
1954年厦门、海沧地图中筼筜港位置
或许未必,诚如海沧的筼筜港,福鼎的筼筜巡检司,其所在海湾,也基本呈现喇叭口的形状,与厦门的筼筜港可谓大同小异,她们或许是因形而名的典范。
三、筼筜的遗存与记忆
又不知从何时起,“筼筜”这样的生僻字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在闽南的人们因久久以来继承传统而印刻在脑袋中的“筼筜”称谓,也随着时代和雅音的变化,字与音发生偏离,从而被读书人简单地以“圆通”替代之,有的地方更是随意地使用“员当”或“员通”。总之,在由音转成字的过程中,有太多的误解和讹传,使得字和音在闽南被彻底地剥离,这才有康熙版《海澄县志》对崇祯澄志“圆通”的纠正。
1960s两处筼筜港填海状况,原图/马涛提供
然而,即使有后世不断地强调和纠正,“筼筜”一词最终还是在海沧失传,其丢失的元年,其实从康熙澄志纠错那一年便已开始。或许,这是明末海盗横行、清初迁界对海沧人文地理大肆破坏的一次侧证,从此,我们在海沧所能看到的东西,开始从阳春白雪向下里巴人转变。
如大岩山成为蔡尖尾山,大观山成为京口岩,云塔院变成洪坑岩,而海沧原本具有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后来也只能体现在商贾衣锦还乡刻撰在富丽堂皇的宅第上的一抹红绿。但,换个角度说,这是民间文化对历史记载的颠覆,也是民间文化抬头的标记,可以算是历史发展的一个方向,一种选择,无好坏之分。
海沧古今地图对照
以至于,圆通也好,筼筜也好,前者贴地气不知所云,后者形象直白却不利传播,彼此以各自的方式流传至今,到了全民去文盲的年代,也就没有生僻不生僻的问题了,就怕复古风一起,反而由简入繁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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