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记」
闽南语,应不应该有文字
闽南语有没有文字的疑惑,之于我,起于一九九九年。
那时,离家求学的我,尽管仍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周围的小伙伴却换成了另一群人。同宿舍的八个人,三个来自海沧,两个杏林,一位同安,一位翔安,一位湖里。那时的我们,除了一位原籍广东的海沧人不会说闽南语外,其他人的原乡闽南语可谓南腔北调各不相同,彼此交流开始出现些许的障碍,于是,潜移默化中,大家把普通话当做交流的第一语言。
马来西亚土生华人“娘惹”,即闽南语的母亲音译,图/小娘惹剧照
在一开始的宿舍睡前夜谈中,我们更多的话题会集中在闽南语用字、用词于不同乡镇的区别,那时留下来的印象,至今还能让我想起蚊帐、番石榴这一类的发音,果真相差明显。而最是深刻的,来自舍长礼哥的惊天一雷,他说,闽南语其实是有文字的,我们其他人当下便给予狠狠一棒,出奇的统一。那时,礼哥的证据,只记得两个字词,“尻川”和“镭”,前者代表屁股,或者为钱。
过了许久,当具备检索的条件时,我终于摸清,“尻川”的“尻”即脊椎骨尾部,“川”亦有尾部意思,合二为一即肛门或屁股,这是古汉语的用法;而“镭”则是外来词,明代闽南人大规模到菲律宾与西班牙人做生意,引进了大量西班牙人的货币real,这个外来词不仅成为闽南钱的用字,甚至也改变了明清两代的货币政策。如此的两个词,便是闽南语汉字的缩影,一个代表传承的古汉语,一个代表与时俱进的舶来语,二者对于闽南语来说,都是字、音相匹配的双元系统。
按此说,闽南语是可以有汉字的,礼哥真乃神人也。
一、既为方言,自然有文字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或依据,闽南语作为汉语的方言,是毫无疑问的真命题。方言,可以是区别于标准语的地方语言,也可以是有一种语言的下一级分类,之于闽南语,二者兼而有之,应该为汉语在闽南文化分布区的地方下级语言,故而说,闽南语也是汉语组成之一。
闽南语音字对照词典,由厦大周长楫主编,闽南语爱好者基本人手一本
而目前中国推行的标准汉语,即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官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通用语。换句话说,普通话是当代,以北方为基准的汉语之一。如果按此分类,闽南语也可能成为标准汉语,或者示范汉语的一种,只是它所代表的是闽南地区的方言;口音未曾规定过基准;目前至少有厦漳泉台四种大类;其所基于的语法规则应该是过去某个朝代,我也没办法确定,至少是唐五代以前。因此,闽南语也可以和普通话一样,拥有一一对应的文字的,至于文字长什么样,接下来分析。
二、统一文字不代表统一口音和方言
按语系、语族、语支的分类,汉语各方言所属的语支是各不相同的。
普通话来源自中国分布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官话,它与晋语、粤语同属秦语支,这是中国历朝历代官方推崇的主要方言。
汉语方言分布图
而湘语、吴语、赣语及客家话等南方方言则属于楚语支,唯独包括闽南语在内的闽语自己被列为齐语支的唯一成员。
如果这种分法是基于语言学的现象进行的分类,那么我姑且将它作为依据进行分析。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纷纷扰扰数百年,各诸侯国彼此独立相互攻伐,他们在周人文字和语言的基础上,各自既借鉴又创造地发展出不同的文字和方言,并各以之为基准。
如果秦始皇未统一六国,那么今日的中国可能和欧洲一样,会产生了德语、法语、英语等相近而不相同的文字和语言体系。只是,到最后,秦始皇统一了,甚至还把文字、字体也一并做了标准,这才形成了今天汉字的样子。然而,秦始皇并没有也并不能统一六国人讲话的方言和口音,从此,中国开始盛行文字与方言并行的两套系统,也就是官话是基于汉语文字展开的,而方言原本的文字体系被废弃了,改以另一种相似但不完全相同的官定文字体系。如此双系统运行的结果便是,人们可能无法语言口耳沟通,但却可以通过文字和比划交流。如《父母爱情故事》中江司令所说的“腚”,对于接受“正统”教育的安杰来说,自然是听不懂的,在她的知识体系里,屁股就是屁股,不能是腚,而腚和“尻川”一样都是其对应方言逝去的文字,变得不那么普遍了。
汉语方言归属分类
这种现象从秦代一直延续至今。早在明代,当葡萄牙人进入中国与东亚各国开展贸易活动时,其聘请的闽南翻译官便是通过文字和比划实现与越南人的沟通。直到这些闽南翻译官掌握了多地、多国口语后,才实现口语翻译的可能,如明郑时期,长期担任台湾生熟番、荷兰人、闽南人、朝廷官员之间翻译的充龙人,堪称那个时代世界上最强的翻译高手。
因此,但凡可追溯至秦代的各地方方言,基本存在与之匹配的文字系统,只是秦朝统一后,这些文字基本被废弃,要么无人使用,要么没人会用,久而久之就不得人知了。
三、如何还原方言与文字
既然方言是有文字基础的,那么是不是每一个字、一个词都可以找到对应的文字?
非也。
不管是文字还是语言,都是动态发展的,新的应用、发明、舶来品都需要找寻合适的文字与预先产生的语言对应。一般做法是找相似意义或相似构造的文字组合,如果没有则采用引申意,最后才是造字。前者和第二个用法使得汉字大多有双重或多重意义,第三个则让文字数量不断增加,同时也引进了不少生僻字,这大概是文字发展的必然之路。但是呢,有增加,就会有消失,一些不常用、已经没用的字会随着时代推移慢慢消失,最后只存在于文献和字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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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闽南语来说,因为文字和语言彼此独立的系统已经应用了成百上千年,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读书、写作分离的方式,可谓见怪不怪。当有一天,突然出现闽南语对应的文字和语法现象时,我们一定会雀跃的,因为这是我们本应该想、应该做而因为惯性思维而没有想、没有做的事。但当真正深入时,我们会发现,实在太难了,有字出现去匹配语言相对简单,通过语言去寻找合适的字实在太难了,因为这些未被发现或者未被整理的文字可能是尘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董文字,或者是用的很少的生僻字,又或者是具有古典意义的文言文用字,总之,对于语言功底或者语文功底不太好的人来说,实在太难了。
于是,真正能把闽南语与文字对应上的人,一定是及其热爱本土文化、能够静下心做研究的人,他们能够在这枯燥的文字中找寻乐。然而,世上如此的人却是极少的。
大部分人,并非不想做到说与写一致,只是限于认知不足,假使有人将常用字整理好对应关系并广为流传,相信信手复制一定会渐渐多起来的。
闽语分布图
比如普通话“你真美”,青铜闽南语者文字化写法可能是“你真水”,而王者则会写成“汝真媠”,写“水”者只图快捷相近,他可不一定知道拼音为duo的生僻字媠也有读作sui、意为美好的用法。
总之,在全国去文盲化、统一文字和语言的大势之下,当全国标准有了良好成效后,也不要忘了给予地方方言一个保留与传承的机会。这些方言曾经在历史上做过贡献,也留存过不少对现在及以后可能有用处的遗产,在我们还无法真正认识她之前,不如好好保留支持她生存下去的土壤,或许有朝一日她能够给我们不菲的回报。
而对于我们身在其中的个人来说,每天坚持说闽南语,在社交场合尽量写对闽南语文字,或许就是对闽南语活化石最大的贡献。而对于承担社会宣传和指引的单位(如地铁),则更需要把握好尺度,如“我和你说”不应是“哇嘎哩贡”,可以同时存在两种表达的方式,正解为“我和汝讲”,如果有必要可以加注“音近似:哇嘎哩贡”,要是水平够高,做一套与汉语拼音系统相近的拼音那最好了。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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