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记」
浯屿水寨内迁厦门考
《厦门志•序》:“厦门,宋曰「嘉禾屿」,明曰「中左所」。同安县十一里之一里,广袤不及七十里,田亩不及百十顷,区区一岛,孤悬海中,有志何也?盖自台湾入版图,我国家声教所暨,岛夷卉服,悉主悉臣,求朝贡而通市者,史不绝书。厦门处泉、漳之交,扼台、澎之要,为东南门户,十闽之保障,海疆之要区也。”
近厦门鹭江道,远海沧
在志序中,厦门之所以成为“厦门”,理由相当简单:因台湾而有厦门,因海洋及地理优势而成就了厦门,这便是今日厦门最基础的资本。然而,厦门战略地位的形成,却非从清代开始,而是更早些时候的明代,不是因为中左所,而是与其名讳风马牛不相及的“浯屿水寨”。
明洪武年间始建于厦门的中左千户所城,尽管是厦门建城史的开端,但却没能将之与邻近的高浦千户所、金门千户所等同级所城相区别,甚至在规模方面也没有任何优势。中左所周围425丈,高浦450丈,金门630丈,更别提崇武所的737丈,与漳州镇海卫管辖的各所城相比,中左所在体量上也都是最小的。
在这一众卫所之外,明朝又于沿海险要位置设置水寨,由附近卫所出兵出将,轮番值守,以武进士或世勋武将担任钦衣把总,总揽兵务,其在漳泉者,为浯屿水寨,址在漳泉交界漳州一侧。厦门的真正出世,便从浯屿水寨由浯屿内迁厦门开始,只是何时内迁,竟然在不同的文献中存有争议。
浯屿水寨的内迁时间,至少存在四种版本,分别为正统说、景泰说、成化说和嘉靖说。
南太武山,扼守厦漳水道的至高点
《备倭记》称烽火、南日山、浯屿三水寨设于永乐年间,“正统初年,徙浯屿寨于厦门”;《厦门志》主张景泰三年,“巡抚焦宏以孤悬海中,移厦门中左所”,但不排除《备倭记》的说法,也将之并列留存;《读史方舆纪要》记为,“成化中,或倡孤岛无援之说,移入厦门内港,仍曰浯屿寨”;《福建史稿》引嘉庆《同安县志》及《筹海图编》的说法,认为是嘉靖年间,且得到近现代相当多人的认可。
郑镛先生于1990年在漳州师范学报(社会科学版)发表了论文《浯屿水寨考》,他认为浯屿水寨是在嘉靖十三年内迁厦门的,理由是龙溪人林魁在成书于嘉靖十四年的《龙溪县志》中,说及浯屿水寨“今迁于嘉禾,此地遂为盗泊舟之所”,“今”被解读为写志之时的嘉靖十三年。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相反的,正因为林魁对迁移时间不确定,才使用保守的“今”还原浯屿水寨已经内迁的事实。
浯屿水寨内迁时间的丢失,应该追溯至嘉靖以前历史遗存及记载的集体消失和匮乏。那时的福建还未能从元末的大破坏中恢复,便又遭受诸如邓茂七起义、闽粤赣畲乱等事件,随着嘉靖以后内陆及沿海经济文化的复苏,大量文人志士的出现及地方志的修纂,福建的各类记载才开始健全。如果水寨迁移发生在嘉靖年间,那么当时的同、澄籍文人们一定不会错过它的时间,就如这之后一系列的军事改革频频被记录一般。
南太武山上嘉靖石刻
另外,成书于弘治年间的《八闽通志》,其实也已经记载了浯屿水寨内迁的事实,“浯屿水寨在府城西南同安县嘉禾,旧设于浯屿,后迁今所,名中左所。每岁分永宁、漳州二卫军士更番备倭于此。”可见,水寨的内迁,应该可以去除嘉靖说。
至于是正统、景泰还是成化,则需要重新审视内迁的目的。
《金门志•卷五》洪受在《浯屿水寨移设料罗议》中称原浯屿水寨“专且重”、“最称冲险”,其作用“贼之自东南外洋来者,此可以扞其入;自海沧、月港而中起者,此可以遏其出,稍有声息,指顾可知。江夏侯之相择于此者,盖有深意焉”。水寨设置之初,其目的为捍贼入侵,防民通番,故而位置往往选择在通往外海的水道要害之处,而浯屿便是九龙江出海口港道最深、视野最开阔的中心。当海上威胁在永乐宣威之后慢慢消失时,明朝海防线内撤的计划开始酝酿,继而被执行也就水到渠成了。
厦鼓一带海域
然而,水寨内迁后,“把总得以纵欲偷安,军官亦效尤而废弛。贼寇猖獗于外洋,而内不及知;逮知而哨捕焉,贼已盈儎去矣。甚至官军假哨捕以行劫,而把总概莫之闻焉;使或闻之,则亦掩饰罔上以自救过。故水寨不复于浯屿,其乱不可已也。”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海防线内撤,本是明朝海禁政策的趋势,却不曾想竟是海防的一大败笔,最后成了明朝沿海大乱之始。
那么,明代沿海最乱的嘉靖朝,不就是浯屿撤防,让贼寇随意入侵,奸民任意勾引导致的吗?
嘉靖十五年,兵部回复御史白贲条陈备倭事宜时,提到“龙溪嵩屿等处地险民犷,素以航海通番为生;其间豪右之家,往往藏匿无赖,私造巨舟、接济器食,相倚为利…居民泛海者皆由海门嵩屿登岸”;清初杜臻在《粤闽巡视纪略》中转引明嘉靖朝备倭都指挥黎秀的说法称,“其船皆造于外岛,泊于外澳,或开驾以通番,或转售于贼党,而嵩屿、长屿、渐尾、海沧、石马、许林、白石等澳在在皆贼之渊薮也”;明郑若曾在《福建守御论》中描述了福建素通番、善水斗的来源“皆漳、泉、福宁人”,特别是“漳之诏安有梅岭,龙溪海沧、月港,泉之晋江有安海,福宁有桐山,各海澚僻远,贼之窝向,船主喇哈火头舵公皆出焉”;《嘉靖东南平倭通录》云,“时浙人通番皆自宁波定海出洋,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以上种种,可以说,正是浯屿水寨的迁移,才让月港、石码、海沧等地成了通番的大本营,其最大的“收获”便是九龙江口的“成弘之际月港小苏杭”、“弘治元年开设锦江埠”。这些地方的商业繁荣来源自通番活动的反面刺激,而他们的商业奇迹也贯穿了整个嘉靖朝,并延续至隆庆开海以后。
厦门老城区
因此,可以推断,浯屿水寨的内迁时间,当是弘治元年以前,而更重要的线索是,浯屿水寨并非迁移的孤例,而是发生在同期福建五大水寨的同一事件。
《福建通志》载:“明景泰三年,尚书薛希琏出经略,迁浯屿水寨于厦门,议者以为弃其藩篱。是时虽增置小埕、铜山二寨,沿边卫所镇戍之设,渐加密焉,而奸商酿乱,勾引外夷,自潮州界之南澳及走马溪、浯屿、南日、三沙一带,皆为番泊所据。”郭惟贤在《改建浯屿水寨碑》称:“以予所闻,浯屿水寨与漳合戍,国初建自江夏侯周公,远在大担南太武山外,后有见为孤岛无援者,遂徙而内,即今之中左所是已。”
既然通番偶有发生,那么朝廷自然有应对政策,最早,在正统初年,漳州知府便迁移海门岛居民散居内地,并于海门岛设置海门巡检司加强稽核,后来索性将巡检司内迁青浦,大有放弃海防前线的意味。正统九年,侍郎焦宏“以其地(烽火门水寨)风涛汹涌,不便栖舶,徙今松山寨地方”,这大概是继海门岛居民内迁之后一系列内撤政策的延续,而真正达到高潮并使福建五大水寨成型者,当属薛希琏的入闽经营。
厦门万石植物园随处可见明清军事将领墓碑
正统十四年,薛希琏奉命入闽处理邓茂七起义的善后事宜,或许是受闽西农民起义事件的影响,薛希琏把福建的发展重心由海洋往陆地方向靠拢。于是,他延续了正统年间防御内缩的做法,将其他水寨内撤,并增设了铜山和小埕两处,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也为薛希琏谋得诸多升迁的功绩,“景泰二年三月,升刑部右侍郎薛希琏为本部尚书,希琏镇守福建以任满九载,上其剿贼抚民功绩以请,故升之 。”
薛希琏升迁离闽后,水寨的迁移才算完成,“五寨者,福宁之烽火门,福州之小埕澳,兴化之南日山,泉州之浯屿,漳州之西门澳,亦曰铜山。景泰三年,镇守尚书薛希琏奏建者也,后废。”因此,浯屿水寨迁至中左所,应是福建水寨改、增大背景下的一个组成,应发生在景泰三年,如此才可解释为何漳州月港在之后的成化、弘治年间能产生俨然“小苏杭”、“东南一大市镇”的胜景。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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