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记」

霞漳才子周起元与张燮:君子之交淡如水


晚明时期的漳州,因月港海洋贸易的繁荣,在一时之间涌现出大量的文人骚客,他们大多温文尔雅、满腹经纶,除了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之外,还参与地方基础设施建设、为民谋利,其中尤以《东西洋考》的作者张燮和海洋赤子周起元最为典型。

九龙江出海口

张燮,万历元年(1573年)生,东南才子、写手,“以文章自命,所著诗文集凡数百卷”;周起元,隆庆六年(1572年)生,东林后七君子之一,“起家省元及进士高第,身历显职”。

二人年纪相当,志趣相像,同为月港官宦世家,一个住江南,一个住江北,中年时结为莫逆之交,彼此相知相惜十二年,其友谊之真切、之纯净、之高雅,真实演绎了什么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

一、少年才显

万历年间的漳州,可谓破天荒的神奇。

漳州八卦楼

隆庆开海的正式化,使得海洋走私瞬息成为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对外贸易活动。已然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漳州百姓,终于得以走向“富而读书,学优而仕”的封建正途,也因此,漳州在该时期出现大量的文武进士。更难为可贵的是,这些士子们大都是少年英才,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不凡的成就。

张燮,其高祖、伯父、父亲皆进士出身,因良好家世的熏陶及其自有天赋,张燮在年少时便“精五经、览史鉴”,十六岁时即补诸生,二十二岁乡试中举。二十九岁时,为了使漳州文坛有所增辉,主导成立了霞中诗社,与盟者皆为当时漳州的名臣名士,如镇海卫林茂桂,长泰戴燝,龙溪蒋孟育、郑怀魁、郑爵魁、汪有洵、徐銮,海澄高克正、陈范,平和陈翼飞,漳浦吴寀等,连同其父亲张廷榜,合称“霞中十三子”。

周起元的经历则与之稍有不同,因其祖父周一阳以监生授江西南城训导,周起元六岁时便随之远游,在其尚小时,便经常接受周一阳、罗汝芳等理学名家的熏陶,成长迅速。十一岁时已经写得一手好文,周一阳因此有心栽培,遂辞官回乡安心授业,期间周起元接受同乡进士柯挺的点拨,于二十五岁时通过童子试,在经历母亲过世守孝三年后,于二十九岁以福建第一名的佳绩中举,第二年便进士及第。

月港古镇

尽管张燮与周起元各自以年少出名,但浅浅的九龙江,愣是没能把二人联系在一起,周起元考中进士后,便开始长达十三年的从宦生涯,而张燮则屡试不第,只好隐居芝山,吟诗写书为乐。

二、相见恨晚

万历四十二年,一向耿直、好不平的周起元因事得罪当权者,被处以罚俸的处分,并由湖广巡漕御史转调陕西御史。周起元深知自己处境的尴尬,为了避免继续深陷东林党争的泥潭,遂在赴任途中称病告假归乡。

回到海澄的周起元,自然不会拘泥于金沙一山一水的怡然自得,他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当时漳州的清流名宦大多集于霞中社,周起元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而张燮对于这位敢说敢做的御史,也是多有耳闻,两人相遇,只恨太晚,一席话之间,二人竟然成了金石之交。

石码老街

居家三年的周起元,每做一件事,每吟一首诗,基本上都有张燮的影子,其相知之深,从此开始。

万历四十三年,张燮赴京赶考,周起元以诗赠行,其前后往来书信之多,竟然“细书盈巾箱”。待其返乡,周起元多番邀请张燮,及其共同好友,如林德芳、陈元朋、涂廷荐、蓝翰卿、卢一清、郑瓒思、王君衡等到宅中宴集,并同作诗歌为兴。

万历四十四年,周起元小儿彦基诞生及满月时,张燮都亲往祝贺,并在宴上写诗为赠:

其一

由来推独秀,此际报双南。

薪有折堪荷,公宁卿与惭。

传家余篆素,入世较青蓝。

坐客何为者,殊毛欲借探。

其二

太乙当歌处,长庚欲降时。

瞻名浮夜月,沐发上朝曦。

暂长芝三秀,更添桂一枝。

周侯容数百,枕腹戏相宜。

诚如此类的诗歌往来,在张燮的《霏云居续集》中登载了数十篇,周起元与张燮的友情也因此上升到守望相助的高度。

三、守望相助

张、周二人的交往,并非仅限纸上作乐而已,他们还在谋划更大的漳州未来。

海沧全景

万历四十三年,张燮应海澄知县陶镕之邀,开始编写《东西洋考》,期间他多方查阅资料和访问百姓。周起元家所在的金沙,向来是通贩东西洋的始发地之一,自然也是张燮田野考察的必经之地,而周起元以其亲身经历自然也贡献良多,故而在《东西洋考》成书之际,周起元也受张燮之托,奉上《序言》一篇,并留下了赞许海澄县“天子之南库”的历史最高评价。

或许是基于对海澄县“天子南库”地位的维持考量,周起元百般奔走,力主在海澄县的航道中心及门户圭屿建设“圭屿塔”,并配套驻军,以预防可能侵犯的倭寇和红毛夷。周起元亲自草拟《圭屿建塔募缘疏》向漳州各界募款,随后张燮也奉上《圭屿建塔后更建佛阁及文昌阁天妃宫募缘疏》继其志,最终促成了圭屿塔及其配套设施的建设。此举之后,圭屿不但成了文人墨客必须踩点的胜迹,还在不久后成功抵挡了红毛夷对九龙江的侵犯,其作用之大,眼光之远,不禁令人叹服。

石码锦江大桥

周起元以御史身份里居,大力整顿乡里社会风气,重振官吏威信,使百姓向善、守法;并以谋略和行动成功化解米价骤贵的突发事故;同时也坚定了当局开放海洋、引导从事海上活动的信心,使得沿海寇盗发生率降至最低。而最得人心且对海澄月港最是帮助的当属力抗税珰一事。

当时税监高寀利用其职权,各种鱼肉百姓,使得海澄贸易船只备受压迫,百姓苦不堪言,周起元千方百计搜集资料,配合福建御史上《参税珰高寀疏》,详细列举了高寀在海澄县的不法行为,最终在百姓反抗行动的配合下成功使朝廷召回高寀。该过程及其深远影响,被张燮详细记录于《东西洋考》中,二人一迎一合配合之紧密,不过如此。

后来,周起元升授广西参议,马上启程赴任时,漳州百姓感于他的盛德,自发找到张燮,请其罗列周起元功德以为感恩。张燮欣然提笔,写下了《周侍御绵贞先生颂德碑》一文,并由当局刻碑为念。这块石碑或许便是现存于今海沧区后井村衙里社周氏家庙中那块字迹斑驳的古碑,当年它便立于金沙海岸边,守护着圭屿以及高耸入云的圭屿塔,模糊的字迹也挡不住坚硬的碑石所承载的周起元与张燮心心相印的友情。

海沧厦门中心夜景

四、鸿雁频发

周起元是一位闲不住的主,受党争拖累,被迫赋闲在家长达三年,也多亏这三年,才有机会和张燮一唱一和如此默契。

时间总爱捉弄人,就在二人相得益彰之时,朝廷的新任命便下来了,很不幸,逃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周起元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被整治”的命运。原本以他御史任上优越的考绩,是完全可以在京官中晋升的,但因京察主事的偏倚,周起元竟被“流放”至广西担任承宣布政使司参议这样不常设的虚职,名义上是品级晋升,实则外贬。

石码老街

尽管如此,周起元还是时刻记着自己心中那为国为民的使命,坚定意志继续前往。临行前,张燮召集一帮志趣相投的好友为周起元践行,诸人各尽所好,以诗相赠,张燮最后为众人诗集作《送周仲先之粤西参藩序》。大概是难分难舍,张燮更是沿途相送,直至闽粤边界才肯罢休。

在粤西的日子里,周起元为柳州叛乱之事殚精竭虑,然而举目无亲、难觅知音之时,也会倍感无助,当下也只能借鸿雁传书聊表安慰。张燮对于周起元关于政事、寡助的分享,或出谋划策,或加注强心剂,或同心抱怨,这份感同身受,便在张燮的回信《屡得周仲先粤西书短歌却寄》彰显无遗。同样的,周起元也会在广西向人介绍自己的好友、才子张燮,以至于入闽为官的广西籍官员总会拿着周起元的书信拜访张燮,这是互相推介,还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呢,大概也只有他们二人能够神会了。

广西参议秩满后,周起元因功升任四川副使,在入京谢恩前,他借道还乡,尽管时间紧迫,周起元仍不忘过访张燮,并定好山园看花之约,张燮也召集一帮旧友为周起元接风,顺便小酌吟诗一番,只可惜周起元从广西经海路寄回的几片观赏奇石未至,稍显不足,但对于朋友来说,礼物哪有见面来的真切。

周起元赴京后,因辽东告急,临危受命改调通州兵备,如此突然,让周起元猝不及防。大概是兵事紧急,周起元并无法得空回乡,思乡、思家、思友之情愈加浓烈,于是他便萌生了邀请张燮前来通州一聚的想法,同时也让张燮感受北国风光以便促发灵感,在创作上更添光彩。

之后,周起元又因南直隶洪水之故,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巡抚三吴。面对江南好风光,张燮在周起元的盛情邀请下,更是带着小儿于垒轻车上路,游览江南。三人在苏州畅游、谈心,尽得江南之乐,甚至在晚间也夜话相对,迟迟不停歇。这一路北游,张燮小儿于垒充分体现了神童的本事,从杭州、苏州到江西,再至武夷,留下了众多颇为精彩的诗句,算是为他英年早逝留点光彩。

五、尽善尽责

天启二年,周起元由通州兵备入京升任太仆少卿,而同时同科进士南居益则升为太仆卿,不久,周起元奉旨巡抚应天府,而南居益则入闽为福建巡抚,二人的交集和感应,使得南居益与张燮在福建结成挚友。

澎湖

在天启之初,来自欧洲的荷兰红毛夷频频侵犯漳州,尽管圭屿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仍然无法抵挡红毛夷的势如破竹。居住在圭屿对岸的周起元家人,屡屡受到威胁,不得不北上投奔周起元,而周起元也屡次在寄往张燮的书信中抒发自己对家乡局势的关心和担心。张燮深有同感,在每一次与南居益的交流中总会将红毛夷以及澎湖、东番的局势和状况一五一十相告,以期南中丞能够为福建谋得安定。

功夫不愧有心人,就在红毛夷引兵再犯漳泉之时,南居益先是派人招揽其同伙闽南人李旦,再者派出使者说服受胁迫者大泥和交留吧势力退兵。势单力薄的红毛夷头领高文律在失去左膀右臂后,亲自派人向南居益求和,不料竟被南居益斩立决,红毛之乱遂绝,而周起元心中的大石也因此落地。

虽然,周起元后顾之忧得以解除,但面对江南复杂的人事、经济、社会关系,他又该如何面对呢?是秉公执法,还是侥幸任之,最终,那颗闪亮的明灯,却要了周起元的命。周起元曾经私下规劝过张燮,为人处事,事事小心,能独善其身便不必周济天下,然而到了他自己,确是大公无私,以公家、百姓为第一,如此正直奉公,怎能在官场独活?很快的,因织染一案,再加上得罪朱氏一事,周起元确确实实得罪了魏忠贤一党,被当做东林党核心人物而遭受诬陷,最终冤死于狱中。

东林书院

面对一个个好友不断离世,张燮对于周起元的死既有悲愤,又有无奈,更多的是心伤。对于大明帝国,张燮一介布衣,如之奈何,他所能做的,无非是一纸文墨,为之传远罢了。

在漳州百姓的恳求之下,张燮顶着魏珰的淫威,作《祭周仲先中丞文》,并广泛收集冤情证据,广而告知各清流官宦,如颜继祖、黄道周、马鸣起等漳籍名士,终于在崇祯改元之时为周起元翻了案。

之后张燮写下了《大中丞赠少司马仲先周公传》以为传世,并分别以《通郡缙绅为周仲先请特祠奏记》、《龙溪县请专祠周中丞牍》、《海澄县令请专祀周中丞牍》为周起元奔走,最终促成了周起元入祀郡县乡贤祠,吴之闾门及清凉山之右、粤之西、浙之西湖亦各建祠专祀的身后之名。

周起元,为国捐躯得以成就身后名,张燮,以孝廉书匠百般奔走,为的既是公论,更是彼此相知的友情,这份真挚,犹如一江龙溪水,纯净而甘甜,醇厚而芳香,水道虽有南中北之分,却无龙江水之别,这大概就是周起元和张燮一生友情的写照吧。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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