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记」

周起元，成也东林党，败也东林党

“东林后七君子”之一的周起元，到底是不是东林党人，似乎还存有一定的争议，这份争议，其实就出在东林党的属性之上。如果不把东林党划归明代后期误国误民的朋党，单单他们针砭时弊、敢说敢做、励精图治的作风，周起元是相当“称职”的，而纵观其一生，他的成与败，又几乎是围绕东林党展开的。

《周起元传奇》封面，海沧政协文史委发行

天启五年(1625年)，左副都御史王绍徽参考《水浒传》108将的排列方式编写了一份同样数量的《东林点将录》。在该名单中，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为开山天王，大学士叶向高和吏部尚书赵南星为总兵都头领，而周起元则为马步三军头领四十六员之一的地刑星菜园子。

从点将录的排序及诸东林党人的品级上看，周起元并不出彩，但因他时任应天巡抚，掌管着苏松十府的各项大权，且不顾后果地与阉党周旋抗争，才使得他成为东林党举足轻重的一员。最终魏忠贤不得不于天启六年将高攀龙、周起元等七位当时最活跃、最具影响力的东林党人逼迫至死，这才有了“东林后七君子”的苦难后话。

周起元与东林党的结缘，或许是命中注定，在他尚是幼儿之时，他的祖父、理学大师周一阳便已为他注入理学思想的源泉。

周起元出生在倭乱刚刚平息不久的隆庆末年，那时大明王朝刚刚在他的家乡-漳州府九龙江出海口的海澄县设立第一个开海特区，而其祖父周一阳便是海澄县初设时的县学生第一人。尽管如此，周一阳的科举之路却走的相当坎坷，“九应试五副榜，平生穷经而限一第”，从踌躇满志的少年，熬到孙儿咿呀学语，在几分失意中，他最终以国学生身份被选用为南城训导，从此放弃科考而直接走向仕途。

《周起元传奇》

周一阳并非泛泛之辈，他是海澄县建县后第一位饶有成就的理学大儒，在江西南城任职的六年时间里，周一阳因理学方面的成就和名望而与南城人、理学大宗、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罗汝芳往来频繁、唱和繁多。也就是在这时，一直陪伴在旁的长孙周起元，成为二人理学切磋的最大获利者。而罗汝芳也因此成为周起元人生之初最重要的启蒙老师，或许也是在这个时候，年仅六岁的周起元经学致用的思想开始萌芽了。

当周起元高中进士并第一次授职担任江西浮梁知县时，他自小在江西接受的理学启蒙思想开始发挥作用。当时师出同门(罗汝芳门下)的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刚好辞官在家，二人因同样的志趣和思想追求渐渐走到一起，并结成忘年交。该时期的周起元，在仕途上保持着就事论事、用心执政的为官本分，在思想上则是清心寡欲、咬文嚼字的纯粹学术风格，故而其交往的对象，往往有如汤显祖、张燮这般文学见长、无心科举仕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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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为如此，周起元才能够静下心好好处理自己仕途中的一亩三分地，并获得不菲的政绩。然而世事难料，周起元的人生，注定是要起波澜的。按明代行取之制，科举出身三年考满者，优者授给事中，次御史，再次各部官职。以周起元的表现，升授高阶官职应该不成问题，但实际呢，不擅长阿谀奉承、结交权贵的他，在浮梁知县届满时，却仅授繁县南昌知县，虽于制不合，但毕竟稳中有升，周起元仍然兢兢业业恪守本分。

最可恨者，周起元在担任南昌知县满三年后，按正常流程以不凡政绩在已行取礼部要职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被当朝者一笔抹去，当做从未发生过。甚至在两年后的万历三十八年，再次迎来考选之机的周起元，运气更是背到了家。负责考评的评事竟然便是当初他担任浮梁知县时处理文正书院的利益受损者，当下，周起元的的考选便直接落空了。或许，周起元的命运本该在此时出现转机，当初他会试的恩师，时任吏部尚书的孙丕扬出现了，他对此不公，只留下一句话，“周主事不考，则评事重处；考则评事姑罚俸”，因此周起元才在吏部的推荐下，得授湖广道御史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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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却没有因此而结束。就在周起元擢授御史，等待任命之时，有人借浙江监察御史郑继芳之名写了一封书信给东林党的政敌刘国缙，信中多有对叶向高、孙丕扬等实权人物大不敬的说辞。刘国缙怀疑伪造者为当时正在京城，已选为御史尚在候命，经常出入东林党讲学之所的徐缙芳、李邦华、李炳恭、徐良彦和周起元等五人，并因此上奏其为“五鬼”。作为受害人之一的孙丕扬，尽管已经识别出伪造陷害的用意，也出面为周起元说情，但因神宗皇帝未做任何指示，只能默许暂扣周起元的任命书。

如此莫名其妙的坎坷升职之路，对于周起元来说，定然会有心理上的影响，至少对于朝廷的腐败有切身的感受，这之后，周起元便以赋闲之身四处游学，而这份随意，却让他渐渐偏向于东林党的政治理念之中，从此开始陷入党争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了。

万历四十年，周起元的御史之命终于下达了。当时京察刚刚结束，不同出身的朝官刚经历一场激烈的互相攻击，其中御史徐兆魁曾在众人攻击东林党道学之议时，考劾东林党精神人物顾宪成的同时，大肆污蔑罗汝芳的学说是伪学。作为罗汝芳的弟子，周起元感同身受，竟情不自禁地与东林党人一道为之反驳。这一出面，可真是把自己在党争的“立场”暴露了，事后，周起元也颇为后悔，自叹“大犯时忌”，好友黄道周也曾描述过他后来的做法，“于是诋道学者愈沸，公自是亦不复言东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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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起元自认为不再为东林党辩解，便可避开党争，这想法确实有些天真了。在他担任湖广道御史之时，其巡漕之功可谓极大，但同时他也积极履行御史言官的义务：如参劾方从哲违规起用为吏部侍郎，为孙玮参熊廷弼导致被解职一案说情，为濮中玉以清介考选被阻之事报不平等。

周起元所做的这些本分之事，非但没有获得自己满意的结果，反而得罪了当时的权臣，甚至东林党的死对头们也借机将之升级为党争的环节之一。而其结果便是，周起元以有功之身，反遭“罚俸”处分，并因此转调陕西监察御史。周起元对于这结果的背后原因，是心知肚明的，为了尽量远离是非之地，他在上任途中即称病告假还乡。用了大概三年的时间，周起元在漳州海澄老家做了一回迟到的孝子贤孙，同时，也沉下心，与同乡的张燮、马伯龙、丘懋炜等名士畅游山间、高谈阔论，也为漳州及海沧的地方事业贡献了不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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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万历四十五年，又一届的京察到来，作为主官的方从哲，自然不会忘记周起元曾经的弹劾之事，于是在周起元有大功的基础上将之从御史京官的位置调离，发配至偏远的广西担任参议。周起元这次“出走”，大部分人认为他是党争的牺牲品之一，因为在此时，以方从哲为首的齐、楚、浙等党早已形成统一战线，共同对抗东林党，大概在整个万历末期，东林党在朝廷上并未能形成强有力的阵线，完全靠各方强大的执政能力，各自脱颖而出，诚如周起元一般。

周起元在广西参议任上，竟然也能创造出惊人的业绩，既平稳救荒，又顺势平乱弥盗，其能力之出众，不得不令人叹服。至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驾崩，因东林党的坚持而顺利登基的明光宗即位，东林党终于以护驾之功迎来执政的春天。周起元因此升授四川副使，并特召进京参加新皇帝的庆功宴。

不幸的是，光宗皇帝才登基一个月便去世了，好在年轻的熹宗皇帝继承大统后，在整体上沿用光宗的原班人马，才使得东林党不至于功亏一篑。此时适逢女真攻破辽城，京都岌岌可危，尚在京城还未上任的周起元，临危受命被委以参政之职赴通州备兵，而这之后的周起元便坐上了火箭一般被火速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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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三年，主持京察的乃东林党人大学士叶向高和左都御史赵南星，他们以周起元功德圆满之机，将其召回京都，升任太仆寺少卿听候留用。不久即被当做心腹，以右佥都御史之职巡抚大明王朝的陪都应天府。

东林党在泰昌至天启年间的掌权，因一家独大而让其他乡党颇为不满，他们有的开始勾结阉党，利用天启皇帝的权力试图撬动东林党的根基。

就在周起元调回京都之时，刑部侍郎邹元标和左都御史冯从吾在京城创办了首善书院，周起元等东林党人常常前往共倡道学。兵科给事中朱童蒙曾上书诋毁道学之伪，遭到周起元的抗辨后，被贬为苏松分守参政。但没想到，才刚过不久，周起元便以苏松十府巡抚的身份成为朱童蒙的顶头上司。当时，朱童蒙在执法上手段严苛，但凡有人稍有过错，不问原因，即“每行道辄鞭挞数十人，血肉狼藉”，周起元到任后，即接到百姓的控诉，于是他便上疏弹劾朱童蒙。这一来一往，朱童蒙理解为周起元是携私恨借公家报私仇，只是苦于周起元背后强大的东林势力，未敢作为，最终朱童蒙走向了魏忠贤，自己不仅升任太常寺卿，而且借助魏忠贤的手给以周起元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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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童蒙的这一手法，刚好遇到阉党向东林党集体发难，才凑巧奏效，而在此之前，周起元早已与阉党结下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早在周起元担任湖广道御史之时，他便以一纸奏疏配合福建巡抚袁一骥共同弹劾福建月港税监高寀，使得万历皇帝不得不将之召回京都，从此，周起元与魏忠贤之间便心生间隙。到了周起元巡抚应天之时，提督苏杭等府织造太监李实因袍服上供的摩擦参奏苏州府同知杨姜，周起元为之庇护，反参李实扰乱地方贪污钱财。在李实和朱童蒙的共同反扑下，周起元最终被削职为民。周起元的削职，激起了三吴士大夫的愤慨，他们纷纷为之求情，结果反而又促使魏忠贤将棋盘做大，借李实之手，污称周起元等人贪污白银十万余两，且沆瀣一气结党营私，这之后周起元等七人，才会被捕入狱，折磨至死。

《周起元传奇》

该经过在《明熹宗实录》天启六年二月即有详细记载：

戊戌提督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参原任应天廵抚周起元，违背明旨，擅减原题袍叚数目，掯勒袍价，又不容臣驻彼地方，故纵苏松二府连年误运。且起元抚吴三载，善政罔闻，惟以道学相尚，引类呼朋，而邪党附和逢迎者，则有周宗建、缪昌期、周顺昌、高攀龙、李应昇、黄尊素，俱与起元臭味亲密。每以私事谒见，言必承顺起元之意，不曰内监文移何足准行，则曰袍叚钱粮只宜缓处，起元因是愈恣暴慢。乃假名铸钱，以太安池三府协济袍叚银十余万两，铸造滥恶薄钱，眩人耳目，将皇上急需之袍价尽入私囊，致机匠苦于陪累，迄今吴民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也。然黄尊素愈为可恨，辄与臣掌案司房，黄自新以其桑梓甘为姪辈，俾自新倚势西台，凌轹机匠。臣业将自新严刑拷鞫，正拟具疏，候旨定夺，而自新惧法缢死，则尊素之罪固可逃乎？更如周宗建等罪恶多端，奉有明旨提问，乃敢肆无忌惮，不拜龙亭，不服讯勘，色衣方巾，公行出入，目中何知有君父，亦何知有法纪耶？周顺昌等俱系奉旨削夺官诰，不思潜身引咎于林泉，尤然冠盖招摇于故里，乃复布散流言簧惑机匠，闭门逃躲，不行机织，臣恐再罹误运之愆，若不预为奏明，临时何以解溺，职之罪也。

得旨：周起元背违明旨，擅减原题袍叚数目，又掯勒袍价，以致连年误运，且托名道学，引类呼朋，各立门户，一时逢迎附和有周宗建、繆昌期、周顺昌、高攀龙、李应昇、黄尊素，尽是东林邪党，与起元臭味亲密，干请说事，大肆贪婪，吴民恨深切齿。除周宗建、繆昌期已经逮解外，其周起元等五人都著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李实仍安心供职。

周起元及恩师之师弟解元碑，陈沧山摄

小结：

在万历朝，东林党以维持统治正统、扶持长子朱常洛为己任，长时间处于统治中枢外围，周起元也因此仕途不济；天启朝，东林党以护驾之功得以掌控朝局，也做出不少成绩，但因阉党与其他派系的反对最终没落，以致到了崇祯之后，东林党完全变味。

周起元的一生，很好地诠释了东林党在不同时期的命运，可以说，周起元仕途浮沉便是东林党在崇祯以前最好的写照。

周起元从接受周一阳、罗汝芳启蒙开始，便注定与东林结缘，先是为罗汝芳学说抗辩而卷入党争，被认定为东林中人；再是，因同情和偏向东林党人而不断走进东林党人的战线中；最后以不凡的政绩随东林党的掌权而扶摇直上；最终因耿直和天真的为国为民而与阉党结仇，导致身死，故而说，周起元的一生，成也东林党，败也东林党。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