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记」
是谁,在叫“福佬人”
如果时间能够回转,我是哪里人,是什么人呢?
唐开元二十九年以前,我是泉州人;历宋元明清一直到1957年,我是地地道道的漳州人;1958年以后,我成了厦门人。而我却不曾离开过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到底应该算哪里人?
直到后来有了统一的称谓“闽南人”,泉、漳、厦,终于不必再纠结于地域之别,闽南人,或许就是三地最好的合集。
穿行于海上的福佬人
然而,当说着闽南话的闽南人,遇到对岸的台湾人,南边的潮汕人(或曰潮州人),乃至隔着南海的海南人、雷州人,汕尾人,我们又应该怎么自称和统称呢?
“福佬人”?!
除了泉、漳、厦、温四地外,在粤、台地区,大部分闽南语系百姓往往被归为“福佬人”,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名词呢?
一、“福佬”之别
福佬,在不同的地区和场合,也被写作“鹤佬”、“福老”、“学佬”、“学老”、“河洛”等,不同的写法也存在不同的产生背景和解释方式,有人说:
(1)或曰“福佬”,即福建佬,带有蔑称之意。
(2)或曰“学老”,该民系的方言复杂难懂,即使学到老也学不会。
(3)或曰“河洛”,该民系祖先源自中原黄河、洛河一带。
(4)或曰“鹤佬”,同福佬,福和鹤在方言音近,用词不同而已。
“福佬”的拉丁文为“Hok-loh”,如果从谐音角度看,“福老”、“学佬”、“学老”、“河洛”均可自圆其说;从字源上看,应将“福”和“佬”区别对待;从产生的时空背景看,应厘清自称和他称之别。
福佬人的共同信仰-妈祖
“福佬”二字产生的年代并不久远,其被广泛接受和应用大致在清末,随着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全国化,及广东省乡土历史地理关于“客家人是否为汉族”争议的扩大化,广东省客家人开始了“客家学”的研究和客家历史知识的普及,在这过程中,粤东潮汕人也“被动”卷入其中,并逐渐被冠以“福佬人”的称谓。
确切地说,“福佬”一词更应该是客家人对潮汕人的“他称”,“佬”在广东地区的应用也颇为普遍,如谦称时称作“细佬”,尊称时称作“大佬”。也有写成“福老”,“老”带有贬义,明代横行海上的海贼,往往也称“某老”,如“谢老”、“洪老”(洪迪珍)。清末丘逢甲在《汉族客福史》序中说,“以客家、福老语言之差异乎广音,遂以客家、福老为非汉族,且以老作狫。”因此综合看,“福佬”便是源自客家人几百年来对潮汕人的刻板印象,并在起初带有一丝丝的异样情感。
广府建筑
这种特殊的“福佬”印象,还需追溯至二者各自的祖地,福建。
二、“福佬”探源
明王世懋在《闽部疏》中称,“闽地陆行恶,无若漳之汀;水行恶,无若永安之沙县”,今日以沙县、漳州为界,福建也确实分成两大块,其南、西为客家方言区,其北、东为闽语方言区,而在更早些时候,此界也是当地原始土著的天然界限。
七闽,本是蛮的一支,在东周时期,楚国灭越,越人沿东南沿海南下,进入闽地,重建了越国,时称闽越。而楚国在被秦汉驱赶之后,有一支武陵蛮也从赣南进入闽西、粤东,他们便是史书所说的畲、瑶。两支同源但不同分支的蛮在福建山水之隔间各自发展,并与后期南下的汉人融合,闽越与汉人造就了闽语民系,畲瑶与汉人则演变成客家民系,因而部分学者也称闽人、客家人是文化概念的汉人,而非以血缘为标记,如此过程,闽南语系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客家人所居的闽西历史上归属于汀州,其东界则为闽南的漳州,前者的发展轨迹是由西向东,后者则是由东向西,到了明代,汀州和漳州终于在博平岭相遇,闽客之间的矛盾也开始频繁化。
漳州文庙
汀州人称东边的入侵者为漳寇、潮寇,漳州则称西边的闯入者为山贼、畲客、蛮獠,彼此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单方面地述说各自的故事。
明末清初,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便描述了这种他称,“漳猺人与虏、汀、潮、循接壤错处,亦以盘、蓝、雷为姓,随山种插,去瘠就腴,编获架茅为居…常称城邑人为河老,谓自河南迁来,畏之,繇陈元光将卒始也。”以此观之,如果顾炎武的调查属实,那么早在陈元光开漳之时,当时的“蛮獠”便以“河老”称呼这些南下的汉人,这种称呼一直延续至明代的漳州猺人,即后来的畲族,而猺人所处的地域“虏、汀、潮、循”即明清时期客家人的分布之地,显然,客家人也借鉴或继承了猺人对闽南人的这种称呼,“河老”即来自河南的强盗。
三、“福佬”起源
当漳汀两府在博平岭相遇,客家人和闽南人发生了强烈的碰撞,因此在这条交界线上,从明代一直到清代,土楼、土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便是彼此之间互相敌视、战斗的结果。人口膨胀的客家人,在东向的路上受到挤压,他们转而沿着汀江南下,没想到势如破竹,很快的便在今日的梅州之域站稳脚跟,并顺势一路向南进入潮州腹地,向西到达珠江流域。
汕头庙门
来到潮州的客家人,一定很纳闷,为何原版照抄的闽南人又来了?他们依然有碰撞,有利益冲突,因而“河老”之名依然适用,只是日子久了后,新移民们再也不记得“河”的意思了,而单纯的从谐音方面找到更合适的用字,而“福”便是最佳选择。世人常称“潮汕人,福建祖”,这些来自福建的潮汕人,因势被称为“福佬人”,意为来自福建的强盗。
清末民初,广东客家人邹鲁在《汉族客福史》绪论中称,“盖当时中原民族,自福建而来,遂称为福老,而福老之称,原为河老,以其出自中原之河南也。”如此,真相大白,“福老”便是客家人对潮汕人的他称,只因他们从福建而来,而“福老”原为“河老”,其源头则直指河南。只是“老”贬义太浓烈,为了缓解对立性,“福老”也渐渐演变成“福佬”。
雷州石狗,未曾福佬化的闽南语系
邹鲁对此也做了总结,“统而言之,大江以北,无所谓客,无所谓福,北即客之土,福之源也,大江以南,客无异客,客为土之偶,福为河之称也。客家之对,则为主人;福老之称,原为河老。故今之言土客,犹世之言主客;今之言福老,犹古称河老。”
四、“福佬”播迁
粤东“福佬”之名,甚至还远播至台湾地区。
自郑成功从金门出发,攻下台湾后,台湾渐渐成了闽南、粤东移民的主要目的地,如今在台湾的“本省人”中,其主要构成便是闽南人和客家人。我们不禁要问,那些人数众多的潮汕人,哪去了呢?
随着台湾移民的不断融合,当时的清政府为了便于区分移民的来源,往往只按籍贯作民系的区分,如闽籍大多以福、兴、泉、漳定籍,其中泉、漳人数最多,即为闽南人,而粤籍则以潮、惠为别,后来增加了嘉应州,他们大多被定为客家人,因此大部分说潮汕话的潮州人要么以语言为别融入漳泉中,要么以籍贯并入客家。
潮汕雕刻
故而,在台湾一次又一次的省别械斗中,我们总可以看到“闽粤”这样的民系区分,其实就是闽客民系之别,如《为奏拿北路淡水彰化焚抢匪徒提犯会同审拟事》所说,“粤、闽各庄素分气类,淡南、铜锣湾等处粤庄逼近内山,尤多匪类”,《凤山县采访册》也有记载,“闻前辈不许截围,欲使山泉顺流而放诸海,不为害于闽庄。惜粤民不肯,几成械斗,因弗果行,遂至溪流浩大,泛滥无常”。
随着福建政区的持续演变,原本容易辨认的闽南漳泉身份,也开始出现复杂性,如雍正年以后,闽南地区由漳泉两府扩编成龙岩州、漳州府、泉州府、永春州四个,甚至还有军事意味的厦门道,于是,在台湾,以籍贯识别同一方言人群变得更加困难,慢慢地,与客家人亲近的台湾官府也开始运用客家人原乡的“福佬”统称这群不太听话的闽南人,渐渐地,“福佬”也开始在台湾盛行。
晋江五店市祖佛祖
但显然,台湾闽南人并不太乐于接受这“嗟来之名”,他们心里明白“福佬”的最初意思,于是他们也在“福佬”的基础上,创造了“河洛”之名。不管是谐音,还是正源,“河洛”都有极其形象的意义,一者传承了长久以来“Hok-loh”的惯称,二者也重申了闽南人“家在河南”的记忆。
五、“福佬”与“河洛”
作为东南沿海一支拥有悠久历史的汉族民系,闽南人从形成之初的“开漳”开始,便以其中原将士的身份被当地民族称为“河老”,这种带有蔑视的称呼后来被客家人继承了,客家人南迁进入广东后,也将这种称呼应用在潮汕人身上,只是由“河”变成“福”而成了“福老”。客家与潮汕如若恶化,则“福老”变为贬义的“福狫”,如若相处融洽,则“福老”又变成中性的“福佬”。当“福佬”已成常见名词后,闽南人则将之过渡成“河洛”,这大概就是“福佬”的他称与“河洛”的自称演变史。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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