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记」

月港方物‖400年前的漳州已经开始生产自鸣钟了


“自鸣钟,贾舶来者。初来以铁为之,命悬于梁,其中有机铁堕下垂,自为动转,应时而鸣。后自大西来者,乃以铜为之,可置几案,制弥精巧,动机甚微。后漳人学制,渐近自然,不须夷中物矣。”——崇祯《海澄县志·物产》

19世纪铜制座钟

与其说明清两代的中国闭关锁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倒不如说今时的我们坐井观天、谨小慎微、妄自菲薄,恰如过去的“中国中心论”到今日的“西方中心论”一般捉弄人。

成书于大明崇祯年间的《海澄县志》,其卷十一物产中列举了大量的舶来品,它们以舶来品的角色成为当时漳州府海澄县的“土特产”。令人吃惊的是,作为西方人科技进步象征之一的自鸣钟,竟然已成为当时漳州人的玩物,且已经历数个版本的演变。更为甚者,明代的漳州人已经掌握了自鸣钟的制作方法并开始量产了。

马六甲的福建会馆,中国人出洋的最早目的地之一

如果说,明朝末年的中国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迹象,那么漳州海澄县必然会是那个时代的市场经济桥头堡。只可惜,我们没办法见证和回味海澄县在明代的辉煌,因为就在崇祯版《海澄县志》成书后的不久,清军和郑成功在闽南沿海的对抗让海澄县彻底毁灭了,只留下沿海20公里的焦土及流离失所的澄人四海为家。

而今天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我们,却只能依靠点滴的文字记载,凭空想象明代清漳短暂而繁荣的“月港小苏杭”。

明代马六甲甲必丹,来自龙溪县的郑芳杨

注一:福建海岸蜿蜒曲折,一般以海湾或江口定义同一海洋次文化,闽南地区共有三个大海湾:泉州湾包含晋江和洛阳江,涵盖惠安、晋江和南安等三邑;厦门湾包含九龙江和西溪,涵盖龙溪、海澄、同安三县,以及晋江、南安和金门之间的围头湾,本文所称的月港,一般指代这片海域;云霄湾,包含漳江、东溪和鹿溪,涵盖漳浦、云霄、东山和诏安等四县。

注二:月港包含两层意思,明隆庆以前,指狭义的月港,仅包括龙溪八、九都其形如月的港湾;隆庆以后,指代隆庆开关后海澄县内外的港口群,至少包含龙溪县的石码、石尾,同安县的白礁、厦门、金门、曾家澳、刘五店,海澄县的月港、浮宫、海沧、嵩屿,晋江县的安平,南安县的石井等海港。

注三:明代中后期,漳州人口跃居福建第一,受月港商贸影响,整个漳州及与漳州临近的同安县经济最为发达,因此本文所说的现象基本以这两个地方为主,另外还要加上安平港,它是明代末期月港与厦门港之间的过渡港,在郑氏时期曾经繁华一时。

一、最炫“倭奴”风

被打压了数百年的中国,在经济腾飞的过程中,我们的民众在文化方面多少有些不自信,因此直接引用或借鉴外国人的流行风潮算是体现自己赶上时代的最好印证,因此我们有过“哈韩”,也有“哈美”。这样的情景,你可知四百年前的漳州也曾出现过,只不过那时的漳州人可不是因为羡慕而崇拜,纯粹是因为好玩,说白了,就是不走寻常路,只为炫耀的乐趣。

明代开埠的石码小镇

我们可以将之称为“哈倭”,漳州地界上的“倭奴风”cosplay。倭风的形成,得追溯至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那年,漳州人的航海队伍中出现了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团体。

其一,未知名讳,他们驾着驶往西洋的福船在海上遇到了飓风(可能是风颱),莫名其妙地飘至了日本,于是他们顺势和日本人做了买卖。没想到日本人对迟到的唐货竞如此痴迷,大发横财的漳州人因祸得福得以满载而归。

其二,一位叫做李王乞的漳州商人,同样载着满仓的货物出洋通番,在海上也遇到了飓风,只是他的船只不幸被吹到了朝鲜。李王乞也想就近和朝鲜人做买卖,只是不曾想朝鲜人实在太忠诚,竞将全部船员捆绑着押送至朝鲜京城,“朝鲜国王李怿捕获三十九人,械送辽东都司,上嘉怿忠顺,赐银五十两、彩币四表里”。

历史记载最早通番的海澄人,来自海沧新垵邱氏

一个误打误撞到了日本大赚一把,一个可怜兮兮到了朝鲜成了阶下囚,同样是漳州人,命运却截然不同。但家乡的漳州人却选择性地为日本高利润之行喝彩,完全忽视了李王乞的悲剧,其事迹也因此传遍了漳泉,于是“漳泉始通倭”。更有甚者,出海通番原本只是闽南沿海无赖的勾当,但自从这次事件后,“今虽富家子及良民靡不奔走…今虽山居谷汲闻风争至”。

以至于,漳州刮起了最炫“倭奴”风,“于是,中国有倭银,人摇倭奴之扇,市习倭奴之语,甚豪者佩倭奴之刀”,而月港的市面上也开始出现批量销售的倭屏风和倭刀,特别是倭刀,被传的神乎其乎,“倭刀甚利,其精者能卷之,使员盖百炼而绕指也”。

明代闽南建筑上的番人形象

二、领先清朝两个世纪的西洋风

在中国近现代史中,西方人大规模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应从鸦片战争时期算起。然而,真正的历史却并非如此,先不说康熙时期俄国人从西伯利亚侵入东北,单单更早的明中期,早已有无数的西方人从东南沿海进入了中国。只是那时候的西方人并不能如清末英法那般肆无忌惮,他们的实力还远未能撬动明朝人执政的基础。

船舶中的货物储存方式

这些西方人是欧洲的第一批冒险者,按时间序,依次为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那时我们称之为佛郎机和红毛夷。他们在十六、十七世纪叱咤风云,除了发现美洲之外,更大的经济所得可能来自明朝,以至于当明朝覆灭后,这三个国家也相继陨落,最终被英国人轻松打败。

自从元末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退出中国海上贸易市场后,以漳州人为主体的闽南人仍试图在寻找新的海上贸易机会。一直到明正德年间,一艘从广东北上琉球的葡萄牙商船因错过季风在月港短暂停留,这次停留对月港商人来说只是一次例行的买卖,但对葡萄牙人却是一次市场大发现。他们在这里采购到精美的景德镇青花瓷及铁器、丝绸等中国商品,正如他们所期望的,这些商品最终在欧洲受到热烈欢迎,于是从嘉靖二十六年起,葡萄牙人接踵而至。

青花瓷

葡萄牙人是幸运的,他们遇到天生具备经商脑袋的闽南人,很快的,葡萄牙人的订单被按时按量交付了,于是月港开始成为西方人采购中国商品的枢纽港。同时,闽南商人也是精明的,当时的景德镇正处于窑工罢工阶段,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青花瓷,于是闽南商人在平和发现和发展了克拉克瓷的烧制,从此月港实现了货物和客户自由,月港时代正式来临。

但这还远远不够,闽南毕竟地狭人少,远不能生产所有的商品,于是他们继续走遍全国,开辟全国性的商品市场,“商游四方,历览名区,问以齐鲁燕赵吴越瓯骆百粤之墟,无不能道”,从此,中国及四海货物云集月港,真正达到了“走遍天下,买卖东西”的境界。如比宋代更薄更实用的眼镜,比泾阳布厂更早数百年的西洋布,带有西方特色的各类琉璃瓶、白琉璃盏等玻璃制品,以及各种红木、香料等。

丝绸原料生丝

故而人们称月港是大明朝的“天子南库”,每年所征集的饷额便有两万余两,而经手的银两更高达每年一百万两,可以说,万历年间西班牙人从美洲挖来的白银,以及日本采集的白银大都经由月港进了大明朝的口袋中了。

三、进口商品明码标价

闽南人之所以热衷于航海通番贩货,并非其本性如此,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传统。在闽南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理环境中,要解决温饱问题,单纯靠种田是无法满足的,张燮在《东西洋考》中如是描述这种无奈,“顾海滨一带,田尽斥卤,耕者无所望,岁只有视渊若陵,久成习惯,富家征货,固得稇载归来,贫者为佣,亦博升米自给,一旦戒严,不得下水,断其生活,若辈悉健有力,势不肯缚手困穷,于是所在连结为乱,溃裂以出其久潜踪于外者,既触网不敢归,又连结远夷、乡导,以入漳之民,始岁岁苦兵革矣”。

瓷器商铺示意图

故而,当月港海禁一开,以漳州人为主体的闽南人便如久旱逢雨露一般,喜不胜收,纷纷下海。尽管售卖东西洋货品利润可观,但对于粮食,他们仍抱有相当兴趣,“除物货外,每船载米或二三百石,或五六百石”,这种情节,除了图点利润外,自然是确保口粮为优先,以免家中粮食欠收,空有余财却只能坐吃等死。

当然和今天所不同的是,明朝闽南人到东南亚买番米,其价格较之浙广要便宜许多,但回国后番米仍按市价征税,计银每石一分二厘。如此观之,每石番米市面流通价当为六钱,每石相当于94.4公斤,如果以今天的米价3元/斤算,则万历年间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的944元,这样我们就可以推算其他进口商品的价格了。

丝绸商铺示意图

在万历十七年,提督军门周详允详订了陆饷货物抽税则例,各种东西洋进口货物都按其价值的2%进行抽税,因此我们可以还原它们在今日的价格,以为今昔盛世的对比。

不得不说,当时月港的贸易量真的大到离谱,抽税的单位都按百斤或十斤计算,如奢侈品象牙,未加工原料每百斤税银五钱,即单价0.25两/斤,经过雕刻成器者则涨至0.5两/斤(472元),可见当时的工钱与原料价格约五五开。与之类似的犀角,乌黑不成器者每十斤税银一钱,单价0.5两/斤,花白成器者则涨至1.7两/斤(1604元)。

食品类,如燕窝,白者0.5两/斤(472元),中者0.35两/斤(330元),下者0.1两/斤(94.4元),这真可谓白菜价;胡椒,0.125两/斤(118元);椰子,0.01两/个(9.4元),与今日价格相当。

红木类,如檀香不成器者,0.12两/斤(113元),成器者0.25两/斤(236元),如果打造一款檀香家具,价位不比今日低的;乌木,0.009两/斤(8.5元);紫檀,0.03两/斤(28.3元)。

明天启年间的建筑:白礁关帝庙

由此可知,对于奢侈品来说,明朝的舶来品仍是高不可攀,但日常用品走入寻常百姓家却是自然的很,可见,明万历年间的漳州人生活水平已经不逊于今日了。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明代的海澄人家,妇女多精女红,不出闺门,而民间信仰丰富,甚至可以三年或四年举办一次送王船这样耗费巨大的民俗活动,说到底,就是海澄人家家有余财,只要愿意下海,便不愁吃穿了。

经济是一切活动的基础,同样的道理,在葡萄牙、西班牙及荷兰人的笔记中,我们总是可以看到他们对明朝人温文尔雅的描述,以及部分人对明朝心存畏惧和向往的复杂心情。但在后来英法德等国人对清朝的实地考察中,却到处充满着嫌弃之语。不知是明清社会发展水平的差别,还是两个时代西方人的认知差异,或许只有历史知道,因为我们再也无法还原这些久远的过去了。

闽南迁界的界上守城-后溪霞城


参考资料:

(1)崇祯《海澄县志》

(2)张燮《东西洋考》

(3)洪朝选《洪芳洲先生摘稿》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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