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水美宫王爷信仰或者“送王船”习俗,便不得不说极具特色的“采莲”,几乎可以这么认定,沿袭至今、仍在进行、与送王有关的采莲,就属钟山水美宫的仪仗最完整、形式最传统,堪称采莲活化石。
图5- 5 水美宫及其采莲,@陈沧山
“采莲”根据闽南话的音译,有时也写作彩莲,一般认为是王船制造、巡境期间执行各项祭仪的仪仗队伍,有时也会被理解为王船现实意义上的“水手”角色。结合钟山水美宫的日常及历史典籍的记载,采莲确实如其所体现的作用,是王船的配套组成之一,其存在的历史甚至比王爷信仰及王船本身更为古老,是一种颇具南方邻水群体审美和娱乐特色的仪式或仪仗队伍。采莲,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采莲队,系由多人组成的舞乐队,本质上是一种源自采莲作业、极具观赏性的娱乐方阵。舞乐队需具备五个特点才可称为采莲,其一与船配套,其二伴以歌仔,其三配有仪式性的器具,其四承担一定的祭祀仪式,其五具有观赏性的妆容。
早在先秦时期,与莲花有关的水上行舟作业便已被赋予更多赏心悦目的解读。那时,从事该农业活动的一般为年轻女子,他们在水上作业时,往往配以歌仔,结合满池莲花及江南水乡的背景,很容易让路过或驻留的旁观者产生即视的美感。特别是在西施与吴王故事参与渲染后,更让采莲与窈窕淑女联系到一起,从而吸引了后世文人大量的笔墨。
图5- 6 水美宫采莲
汉代广泛流传的乐府诗中,便有大量采莲情景下的乐曲,如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堪称采莲曲鼻祖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将莲花池的美景定义为“采莲”,从而使采莲一词与戏、曲联系在一起。进入东晋南北朝后,大量的衣冠士族从中原南渡到江南地区,有钱、有闲又有才的他们在彻底被江南的安逸生活折服后,创作了大量的采莲曲,使之成为那个时代江南生活的代名词。执其牛耳者,当属南朝梁的两任皇帝,如萧纲在《采莲赋》中,引用了“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的先秦典故,抒发自己与莲花“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的乐趣;其后辈萧绎则写的更加直接,阐明了“妖童媛女,荡舟心许”才是莲花池的直白表现,在其文中也点明了那个时代采莲的普遍认知,即“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采莲与歌仔是可以划等号的。
沿袭了南朝浪漫的唐宋诗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对采莲视听盛宴的追逐。除了我们所熟知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赞莲之外,更多常见的诗人还是把采莲与红绿、江南、吴楚等联系在一起,如王昌龄的“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王勃的“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晏殊的“越女采莲江北岸,轻桡短棹随风便”、“楚国细腰元自瘦,文君腻脸谁描就”,均是将采莲与南方女子相拟的臆想。基于普世对采莲的美好想象和认知,早在唐代,便已经出现一种以采莲为特征表现的歌舞队。
如《宋史》所记,唐时专司乐工舞的“女弟子队凡百五十三人”,共分十队,其中第六队为“采莲队,衣红罗生色绰子,系晕裙,戴云环髻,乘彩船,执莲花”。着装上,采莲队极富唐时江南风格,其配套器具有彩船和莲花,显然这样的采莲队是在采莲作业的基础上经过艺术加工而产生的。时至今日,在汉江流域,仍有“采莲船”的传统民俗舞蹈 ,他们以采莲船为道具,配以锣鼓及歌仔,颇有采莲队的风采。
图5- 7 水美宫采莲采路
此外,南方邻水地区,在进行彩船狂欢时,也开始将采莲融入其中,以增加了水上娱乐的视听效果。如五代时的闽国,王延钧于端午日会预先造设彩船数百 ,列阵于福州西湖,每船各载宫女二三十人,着短衣,作竞渡嬉戏。同时,王延钧携带后宫登上大龙舟观赏彩船盛会,随船宫女则同声歌唱金凤所作的《乐游曲》,就如歌词所说的,“采莲湖上红更红…西湖南湖斗彩舟”,其场景结合了彩船和采莲的内容,代表了那个时代水上娱乐的最高水平。
与唐五代采莲歌舞多集中于宫廷和世家大族所不同的是,到了宋代,经过一系列文人的加工后,采莲终于走入寻常百姓家了。按“宋代科举文献资料长编”专项课题的研究成果 ,北宋晏殊和欧阳修是掀起宋代采莲舞热潮的集大成者和开创者。在二人留世的若干词牌中,共有《渔家傲》、《蝶恋花》、《雨中花》等三个与采莲有关。其中晏殊采莲词今存十六首,分别为《渔家傲》十四首、《雨中花》一首、《蝶恋花》一首;欧阳修存十四首,分别为《渔家傲》十一首、《蝶恋花》三首,而《渔家傲》正是宋代流行的采莲歌舞中的主唱和重复度最高的词曲。
另据南宋史浩创作的《采莲舞》,我们可以形象地还原宋代采莲舞的细节:歌舞编排的顺序中,一共进行六种采莲曲的演和唱,分别为《双头莲令》、《采莲令》、《采莲曲破》、《渔家傲》、《画堂春》、《河传》。其中,《双头莲令》和《采莲曲破》属于演奏,无歌词,其他四种配词演唱,合计使用了八首采莲词。歌舞开始时,众人合唱一首《采莲令》;中间连唱五首《渔家傲》,全部由主舞“花心”演唱;结尾,众人再度合唱《画堂春》和《河传》各一首。尽管该歌舞中,未明确交代场景布置等更多的细节,但我们通过其繁琐的流程依然可以推断,采莲歌舞应该还有更多与采莲有关的内容,如彩船、莲花等最基本的要素。
这样的娱乐方式便一代代传承下去,诚如《和怡庵榷使爱莲亭》所描述的,“何曾系彩船,但艳采莲队”,采莲便成了彩船的附属或配套之一,特别是在福建地区,有采莲便有彩船,有彩船不见得有采莲。
图5- 8 钟山采莲头饰
只是,不知何原因,元明两代关于采莲的记载少之又少,或许是受禁海的影响,人们已经很难进行水上或相关的娱乐活动了。一直到明清交替及以后,随着送彩船及送瘟活动的再次兴起,采莲又开始活跃起来。如清代客居江南的董平章,端午时节因怀念福州而做了多篇关于福州端午习俗的竹枝词,其中除了南方常见的赛龙舟:“记得小西湖上路,罗衫纨扇看龙舟”外,还有“采莲鼓里采莲歌,钱米沿门托钵多;报道瘟神将出海,市头争看纸船过”。显然,清代的福州送瘟船习俗中,已经有了比较成系统和规模的采莲,他们打击着采莲鼓,唱着采莲歌,此情此景和钟山水美宫的采莲如出一辙。诚如竹枝词附注说明的那样,“先期率众小木船遍历城乡,募化钱米,打鼓唱歌皆以采莲名之”,送瘟船的采莲,就是我们现今认知的采莲或采莲队,是一支有特定仪式的歌舞仪仗队。
图5- 9 马六甲清末民初采莲着装,@花现
从清代到民国时期,有大量闽台方志和文人笔记出现了送王船的记录,在这些记录中,大多充斥着批判铺张浪费的字眼,以至于很多人忽视了其中隐藏的仪式和细节而未予以展开描述。
而关于采莲的更多信息,则只能见诸海外的报纸,如光绪十七年辛卯三月初九日新加坡《叻报》一则关于马六甲送王的报道,文中说到这次送王,系因应对疫情而做的“建醮巡游”活动,此举“本闽人旧俗,漳泉各地时有之”,最重要的是,文后有关于采莲相当明确的描述,“更以巫者率童子三十六人结束整齐,均带牛角冠,各持一桨在船前步行,且歌且棹,神船即随其后”。另外,在光绪十七年辛卯六月初二日,同样出自新加坡的《叻报》,又有一条新闻对前文采莲的细节进行更详细的补充,“并选童子四十人戴牛角冠、白衣红带,各持桨橹等物前行,沿路唱采莲俚曲,声应节奏,盖有师傅为之指授者也。”
结合百年前采莲的零星记载,关于采莲的印象就清晰了许多。姑且不论福州采莲的状况,单单马六甲的记录,采莲的特点,可以总结如下:
其一,甄选童子三、四十名;
其二,戴牛角冠,着白衣,系红腰带;
其三,手执桨橹;
其四,吟唱采莲俚曲;
其五,有专门师傅教授技巧。
这些特点,与流传至今、拍摄于二十世纪初的马六甲采莲照片完全匹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就是那个时代采莲的统一要求,又或者,至少代表着南洋漳泉裔华人采莲的形式。因为在马六甲勇全殿光绪三十一年的《捐缘开费部》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众多采莲及采莲馆的相关记录,那些仪式或活动的负责人也是勇全殿从厦门或漳州延请过番的,显然他们就是厦门湾的共有仪式。
图5- 10 采莲队合影
最难能可贵的是,马六甲采莲的一切行头和做法,在今日的钟山水美宫采莲中,都能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内容,我们且按以上五点,依次展开说明:
其一,水美宫采莲的数量,每届三十到四十不等,但需确保偶数;
其二,头戴锥形花帽,形似牛角冠但更高大、鲜艳,着蓝衣,系绿腰带,穿长袜,不穿鞋;
其三,手执桨橹,桨橹通体涂彩色,上书“一帆风顺”、“风调雨顺”等四字吉祥词语;
其四,吟唱采莲曲,改革开放后因词曲失传而未得续,仅保留少数句段;
其五,设采莲馆,教授采莲各项技巧,同时有斋戒要求。
水美宫采莲的筹备工作,从正月初掷筊选出采莲头后,开始招募采莲。采莲采用自由报名的方式,一般由未婚年轻男子担任,即马六甲所谓的“童子”,后来也不限于婚娶及年纪要求。采莲人数达到目标数量后,择日成立“采莲馆”,由年长执事分派任务及教授各项技巧。因采莲属仪仗队,其手执器具,除桨橹外,还有司鼓、司锣等乐器手,及掌灯、举牌等辅助角色,各司其职,各学其艺。早年,彩莲馆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课,那便是学唱采莲曲,只可惜,1949年以后,中断太久,大部分人仅记得粗略曲调和零散的字句,已经难以恢复,故而到了1980年后,人们索性将采莲曲去除,仅还原相关服饰、动作类仪式和敲打乐器的基本节奏等。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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