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既不属于中国普遍认知的佛教系统,又不属于任一支派的道教系统,但其内部构成元素又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要将之归于某一个大类,那么民间信仰或许更为合适。
针对民间信仰,可根据其影响的地域和范围分成祭祀圈和信仰圈两个概念。祭祀圈指“为了共神信仰而共同祭祀的居民所属的地域单位”,该单位一般为社,或村;信仰圈指“以某一神明或(和)其分身之信仰为中心,信徒所形成的志愿性组织”,信徒的分布有一定的范围,通常必须超越地方社区的范围,才能称得上信仰圈 。
水美宫代天巡狩王爷信仰在早期,仅限于钟山一地,其祭祀圈即指代钟山,后来随着水美宫灵性显著,其信仰范围开始跨出社界,影响到整个海沧,尤以东屿社为最,此时,我们尚不能将之看成是祭祀圈向信仰圈的转变。一直到水美宫的香火分播至海沧以外,以水美宫代天巡狩及其分身的信仰为中心,便形成了专属于水美宫王爷的信仰圈,其地域范围至如今跨越两国四城,此亦即民众所说的分香或分灵。
图3- 32 霞岸华侨许泗漳赠送水美宫之“惟德是依”牌匾
碍于历史资料的不足,目前我们仅能通过改革开放后曾回到水美宫或福仁宫开展进香活动的实绩判断水美宫的分香宫庙和社区,由此得分香宫庙计六座,分布于中国、马来西亚两国,厦门、漳州、泉州、槟城四座城市,名单分别为马来西亚槟城的湾岛水美宫和浮罗地滑辛柯蔡宗祠,厦门市集美区后溪镇后溪村下店社王爷宫,漳州市台商投资区角美镇鸿渐村凤山宫和白礁村天赐东宫,泉州市晋江市龙湖镇湖北村十三施社阿爷公宫等。六座宫庙的分香缘起各不相同,整体上可分成两个主要的原因,其一为以境主保护神的角色随祭祀圈的信众移植到新居地,其二为以护航祛瘟的灵神角色分镇其他地方重构当地祭祀圈,接下来我们根据这两个分类各做简述。
一、境主保护神
水美宫作为钟山社的村庙、社祠,其主祀之神王爷早在明清之际,便已经完成向全能神的转变,其神职覆盖范围也由最初的靖海安澜扩大至保境安民、祛瘟除病、奖善惩恶、祈福颂安、佑护山海等。故而,每一位钟山人不管身在何地、所做何事,心里都系着王爷,时刻受着王爷的庇佑,诚如他们口中对王爷的称谓“王爷公祖”那般亲切与和谐。
当钟山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需外出经商、捕鱼、务农、求学时,他们也会将王爷的佑护随身携带,其形式或香灰,或神符,或与之有关的各类物件,不一而同。追溯钟山人出海的痕迹,上自嘉靖,下迄民国,此起彼伏从未中断;其足迹北至两京,东及台湾,西遍两广,南达爪哇,数千里海疆随到随寓,数不胜数。而流传至今,仍有钟山人聚族而居的区域,仅西马的槟城,东马的古晋、美里、诗巫(又称泗务)寥寥数城而已,其中尚有明确指向、源自钟山水美宫的王爷信仰则只在槟城一地。
图3- 33 光绪八年水美宫董事会合立之“泽沛海陬”牌匾
据槟城同治元年(1862年)《水美宫碑记》记载,槟城的王爷庙发源自钟山社的水美宫,系“前人”到槟城经商时带去的香火,因王爷庇佑有灵,所以人们便集资建了该庙,庙额沿用祖地名仍为“水美宫”。从碑铭附带的捐缘姓名看,其捐资者一概为蔡氏族人,可见那时的水美宫是专属于钟山蔡氏的血缘性宫庙,带有化“异境”为“吾境”的意味,即在海外重构祖地家文化的主动尝试。光绪三年(1877年)水美宫建筑日益老旧略显颓态,于是那些已在当地扎根、事业颇有成就的蔡氏族人又再次集资重修了水美宫。此次重修较之同治元年不管是规模还是参与人数都大有进步,尽管参与本次重修的民众仍然局限于钟山蔡氏,但显然,此时的水美宫已经不再只是蔡氏的私庙,同样来自海沧及附近地区的华侨也沐浴着王爷的灵光。
光绪八年(1882年)在槟城湾岛地区,也同时出现了一座同名同样信仰的水美宫。按该年湾岛《重建水美宫碑记》记载,因原位于浮罗地滑的水美宫坐向不美,人们便向槟城信众募集资金在湾岛重建了水美宫,名字仍沿用旧称不变。湾岛的重建,距离光绪三年浮罗地滑水美宫的重修不过五年,真的是因为坐向不美的缘故?
图3- 34 湾岛水美宫
其实不然,结合槟城辛柯蔡宗祠史略 的记载,我们发现,光绪三年重修后的水美宫,除了维持水美宫原有的王爷信仰活动外,还增加了蔡氏族人祭祖、联谊的功能,以至于那些本来崇奉王爷香火的外姓在向王爷求援或还愿时颇感不便。于是,这些外姓便联合起来另寻地方,新建了只属于王爷信仰的新水美宫 。从光绪八年湾岛《重建水美宫碑记》的董事名单看,这些外姓仍主要来自现在的海沧地界,如鼎美社、石塘社、庙兜社、新垵社和霞阳社等,他们对于水美宫的虔诚,不管是在祖地还是槟城,似乎都保持着一样的心境。
水美宫在经历蔡姓与外姓分治之后,各自的走向开始发生质的变化。到了宣统元年(1909年),浮罗地滑的水美宫又再次进行了重修,从该年《水美宫碑记》所透露的信息看,此时的水美宫已经彻底完成了社祠与家庙的统一,“水美宫者,始自福建漳州海澄县三都钟山社,乃系钟山蔡氏之家庙”,这种现象与同样来自海沧的邱公司、杨公司和谢公司完全一致。此时水美宫的最大变化,便是在主祀三府王爷的基础上,增加了济阳堂蔡氏祖先的配祀,从而正式开启了家庙的新篇章。
图3- 35 水美宫之“光被四表”牌匾
后来,在经历日本占领时期后,原本拥有雄厚资源的蔡氏族人,不管是人口规模还是经济实力都出现明显的下滑,于是以蔡石心为宗长的蔡氏,开始将浮罗地滑的水美宫改造成以济阳堂为堂号的辛柯蔡三姓的联合宗祠,以弥补战后大幅度减少的会员数量的损失。从此水美宫便成为济阳堂辛柯蔡宗祠内的一个组成,而三府王爷也渐渐由朱池李变成辛柯蔡三姓,主祀王爷也变成了蔡氏认可的蔡忠惠、蔡忠烈二位蔡姓王爷。
然而,从浮罗地滑水美宫支分独立的湾岛水美宫,在福建会馆的管理下则依然保持着与祖地水美宫相同的、最原始的信仰模式,王爷仍是朱池李三姓,祭祀过程也保留祖地建造王船、送王的仪式。湾岛水美宫便成了槟城福建人王爷信仰的基地,从目前水美宫留存的牌匾和碑铭记录看,在19世纪后期,大部分有成就的福建人,特别是以海沧为主的龙同海三县交界之人,都在此留有记录,这种现象和祖地钟山的信众分布也是重叠的。
二、护航祛瘟的灵神
水美宫位于海边,王爷的管辖范围也以海洋为主,而从此分播而出的分香也基本上是沿着海路分布的。古往今来,与水美宫一直保持紧密联系的社区和宫庙主要分布于九龙江沿岸,尤以有小吕宋之称的鸿渐村鸿渐社,及保生大帝信仰的发源地之一白礁村白礁社最具代表性。
鸿渐社以许姓为主,社庙为凤山宫,宫内主祀保生大帝,配祀大使公、乞雨公、先生公、中坛元帅、虎爷、阎罗王、注生娘娘、土地公及“王爷公祖” 。从以上神灵名单,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一座凤山宫基本上集合了鸿渐社居民所有的信仰需求,从生老病死,到日常生产、生活,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每一位神灵的神职范畴,可能存在重叠,但整体上以互补为主,这体现了民间信仰的实用性和在地性。
鸿渐人从明代开始,便是闽南人参与海洋活动的主要组成和重要力量。明天启年间称霸月港及厦门湾的大海商许心素便来自鸿渐社 ,并以鸿渐社附近为主要基地开展对日本、对吕宋的航海贸易;清代以后,大量的鸿渐人与大部分泉州人一起闯荡吕宋,并发展成为吕宋的华人望族,原菲律宾总统科拉松·阿基诺即其最出色的代表。走海三分命,尽管鸿渐人下海有如家常,但他们仍没有完全有把握能够在跨越海洋的过程中保证一帆风顺,于是他们也像大部分沿海村社一样,迎请代天巡狩的王爷,巡视本境并佑护出洋的同胞一切顺利。
图3- 36 鸿渐凤山宫
或许是鸿渐人出洋的人数多、成就高,鸿渐社的王爷信仰在整个龙池地区,甚至今日的角美、漳州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每逢王爷诞辰,鸿渐社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们至今仍保持每年上钟山进香的习惯,待到三年一届的送王科年,也会到水美宫掷筊拜请轮值的王爷巡视鸿渐,并完成请王、造船、巡境、送王等一连贯的科仪。仪式整体上与钟山相近,但在细节上有鸿渐社自己的特色。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凤山宫配祀有王爷神像,但真正开展送王仪式时,王爷却需要另外用彩纸制作并重新设坛供奉,而地点则不限于凤山宫,也需要鸿渐许氏家庙配合进行,这样看来,送王更像是许氏一族的重大节庆,而非凤山宫单纯的庙会,这也是王爷信仰与其他民间信仰最大的区别。
白礁社的情况与鸿渐社截然不同,白礁社为王氏聚居地,人口规模大于鸿渐,堪称龙池之最。或许是人口较多的缘故,白礁的庙宇数量更多,种类也更复杂,每一个角头都有各自崇奉的神灵,他们往往各自开展属于各自角头的祭祀活动。但是,既为一族,就必然有统一的信仰追求,保生大帝、王爷和大妈婆便是其最有力的纽带。
尽管白礁慈济宫是全球保生大帝信仰的祖地之一,但除了迎接各地的进香团之外,白礁人在慈济宫并没有举行属于自己的盛大庆典,反而每年正月十六的大妈婆回娘家才是白礁人最疯狂的节庆活动。此外,每年代天巡狩上钟山水美宫进香,则是白礁人走出白礁展现自我文化魅力最好的舞台。正因为王爷信仰在白礁有足够的信众基础,白礁人特地为代天巡狩建置独立的宫庙虔诚供奉,地址也选在白礁社的绝对中心、王氏家庙的北侧,庙额为“天赐东宫”。从现存光绪九年(1883年)《重修天赐东宫题缘碑记》碑文可知,天赐东宫的诞生,源自“代天巡狩赫濯甲于海湄,即兹钟林美水美宫兴灵显更甚,以故分炉我族”。
图3- 37 重修前天赐东宫
显然,王爷信仰在白礁的落地,也是因海而兴,从碑文中捐缘的大量南洋华侨看,其本质也和鸿渐社相似。只是,在出洋的路线上,白礁与鸿渐有着天壤之别,鸿渐人目的地基本锁定在吕宋,而白礁人则与大部分海沧人一样多往印尼、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王氏一族在南洋也是举足轻重的力量,足以和槟城五大姓比肩。
天赐东宫的始建年代已不可考,但从重修碑记“迄今数拾载矣”可知其上限不会超过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该时期正是海沧、角美一带居民大量去往南洋的黄金时期,同时也是海外瘟疫内传并大肆扩张的关键时候,此时从水美宫迎请具有护航祛瘟神力的代天巡狩香火,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尽管代天巡狩在白礁有着更全面的硬件和信众基础,但在做醮、送王仪式方面,白礁天赐东宫的规模则要小得多,据说六十年一次 ,按此推算,从始建到光绪九年重修,再到1949年以前,天赐东宫最多举办三次,1949年以后则未听说有过类似活动,时隔太久想必白礁人也已经不记得仪式的细节了。
除去以上明确供奉了代天巡狩的宫庙,事实上在闽南沿海,还有未设王爷神位但却有“送王船”习俗的社区,其数量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如同样作为本次世界非遗传习点的海沧新垵村。
图3- 38 王帮节期间的邱氏家庙
在新垵村所管辖的自然村中,并不缺乏王爷庙,甚至还不止一处,然而热闹非凡的新垵村送王活动却与之无关,他只属于新垵村新垵本社,更确切地说,是属于新垵社邱氏一族尔。新垵送王船,但逢科年,其代天府即设在邱氏家庙,就如钟山蔡氏家庙、鸿渐许氏家庙那般。按邱氏族人所说,送王的目的,是为了祈祷身居海外的新垵人一切顺利,其含义也是偏重于代天巡狩,这与新垵人多下南洋的事实较为符合。陈耕先生在田调时,发现新垵送王时有遥拜钟山王爷的做法 ,据此推测,新垵王爷可能与水美宫王爷有一定联系,或许其所请的王爷,便来自水美宫。
总之,作为九龙江出海口北岸最重要的王爷信仰中心之一,钟山水美宫的祖地地位一定比我们目前所知晓的状况更丰富,相信,随着后来者更深入的研究和挖掘,我们能够更清晰地展现明清以来最具闽南特性的信仰模式更深层的内容。
参考资料:
[1] 林美容。由祭祀圈到信仰圈-台湾民间社会的地域构成与发展。《妈祖信仰与汉人社会》第一章第一节,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
[2] 宗祠史略。槟城济阳堂辛柯蔡宗祠资料库,下载专区,槟城济阳堂辛柯蔡宗祠网站
[3] 槟城水美宫、牌匾等相关照片系由温志攀拍摄提供
[4] 石奕龙。厦门湾里的请王送王仪式。《地域社会与信仰习俗》第三部分信仰与民俗,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282-303页
[5] 圭海春秋公。月港大海商许心素“鸿渐”祖籍考。公众号《圭海四记》第二〇七记
[6] 石奕龙。厦门湾里的请王送王仪式。《地域社会与信仰习俗》第三部分信仰与民俗,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282页
[7] 陈耕,蔡亚约。海丝送王船。厦门:鹭江出版社,2019年:56页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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