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铜时代到唐代相当长的时期内,海沧和钟山能给我们展示的历史是极其匮乏的,我们只能从零散的国史、方志乃至传说中将之略作整理。
战国初期,勾践中兴的越国被楚国灭亡后,一群越国王族带领着残兵游勇进入了福建,他们重拾力量、因地制宜地将七闽土著改造为足以称霸一方的势力,时称闽越。这支地方势力在当时,可能已经参与了中原诸侯的各项活动,但因文明程度及实力不太高而未能有足以被登载史册的机会,以至于等到秦国统一中国后,闽越国不声不响就成了秦国的闽中郡。之后,在对抗秦国暴政的起义中,闽越人因站队汉高祖刘邦而得以在汉朝建立后成功恢复封国,只是闽越复国后被一分为二,位于浙江南部为东越国,位于福建者为闽越国。当时海沧所在的闽南,称不上闽越国的核心区,但也还算富饶,因为闽越和南越之间常常发生的摩擦和战事,间接说明这里会是一处不错的练兵场或屯兵补给处。
到了汉武帝时期,闽越国国力已经强到足以向汉朝中枢耀武扬威的程度,这说明福建土著的文明有了极大地发展。但毕竟实力对比悬殊,很快地,闽越国便被汉武帝釜底抽薪式灭国:其国内兵将及国民被迫迁徙到江淮地区安置。这段历史的可信度相对是可以保证的,因为它被记载在《史记》中,但,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要将整个福建土著完全找出并集中迁移,显然是有难度的。处于闽越国南境的闽南,包括海沧,可能存在漏网之鱼,只是他们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地活动罢了,那些闽越人的去向,大体上可以描述为“上山为畲,下海成疍”。
而根据传说,在迁移之后,汉朝派出一位叫做许滢的将领,带着一支分队驻扎在大同,即今同安县城,以镇压可能卷土重来的土著。此后,汉、越之间隐约形成的界线,便基本上沿着九龙江分布,其中,位于江口三角洲北岸近海位置的海沧土著,也得以在山海之交维持着相对稳定的生活。那时的点滴,留给我们的有两条记录,其一为位于北溪支流汰溪之畔的华安仙字潭,其二为位于海门岛上历代沿袭记载的“水人、水豹 ”,前者可能是土著们记载某些事件的文字,后者则是他们日常生活被汉人记录下的场景,二者所反映的都是九龙江流域传衍了上千年的土著文明细节,他们都在向历史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这里不仅仅只有中原文化,还有近山吃山、近水吃水的畲疍文明。
“自六朝以来,戍闽者屯兵于泉郡之西九龙江之首,阻江为险,插柳为营,江当溪海之交,两山夹峙,波涛激涌,与贼势相持者,久之至是 ”,从两汉一直到魏晋南北朝,九龙江一直都是汉越两族泾渭分明的界线。尽管龙溪县在梁武帝当政时被成功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但是整个九龙江流域,仍是土著的地盘,因为到了唐高宗时期,因蛮獠啸乱而入闽平蛮的陈政,其大本营仍只能设在九龙江东岸。
从陈政到陈元光,两代平蛮将领在经历了数十年的的剿抚实践后,最终才发现想要一口气消灭所有的当地土著,是行不通的,于是他们只能采取恩威并施、融合为主的策略,这才使得漳州这个新州郡慢慢成型并稳定下来。“遂建寨柳江之西,以为进取,恩威并济,土黎附焉,辖其地为唐化里”,最先被设置并用于安置和融合土著的地方,是三叉河以西至漳州郡城之间的“唐化里”,从其地名,我们就可以猜测其目的乃“唐化”、“唐人化”。唐化里的新居民,除了被就地安置的土著外,也有“龙溪以东之民陆续渡江田之 ”。
龙溪以东,即今长泰县地、漳州台投区及海沧,漳州台投区和海沧在当时与唐化里同属龙溪县永宁乡,前者为海洋里(后分出海洋上里和海洋下里),后者为新恩里。从“永宁”与“新恩”字面看,其与“唐化”的目的有异曲同工之效,想必,在唐化里建立之前或同时,海沧的土著们也因为“新恩”成为唐人了。
图1- 5囷瑶窑址发掘的器物
姑且不管海沧新恩里的先与后,从漳州迁郡治到龙溪县的唐开元年间(713-741年)到唐中后期的元和年间(806-820年),整个漳州的经济仍然主要依靠土著的疍民。如开元年间漳州向朝廷上贡的物产为“鲛鱼皮、甲香、蜡”,元和时为“鲛鱼皮” ,鲛鱼皮、甲香是直接的海产品,来自擅长水性的疍民毋庸置疑,至于当时的奢侈品“蜡”,则可能出自继承了闽越、南越国传统手艺的土著之手,因为早在汉代以前,越人就以擅长制作蜜蜡、蜡烛闻名。而同期的泉州,则早已脱离了畲疍的经济依靠,开始上贡绵制品了。到了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漳州的物产在保持唐代类型之外,还增加了茶和海舶香药 ,这说明漳州的疍民和汉民在经历了五代的高速发展后,不但持续保持自己的特色,还因此发生了文化融合,开始了海外贸易的征程,而海沧也在这个时期开始凸显。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海沧的许厝社、祥露社之间发现了福建省内规模最大的唐至五代窑址,它们和在海沧囷瑶 、上瑶等地发现的北宋窑址一起,构成了海沧繁荣的陶瓷产业。除了陶瓷业之外,海沧还是漳州重要的海盐产地,北宋时整个漳州共有四处盐团,海沧便占有两个,其一是位于鳌冠的“吴惯盐团”,其二为位于洪坑附近的“沐渎盐团 ”。在发达的手工业支持下,漳州专用于征收海贸商税的“海口镇”便设在海沧村境内,该地还设有专职漳州海防的三大水寨之一宁海寨,在南宋时这里已经可以建造巨鳌、大鹏等高级别福船了。从中,我们可以想象,在各大商埠、盐团、窑址之间定然存在着繁华的商道,其中贯通吴惯盐团、沐渎盐团和海口镇之间的古道,山海最窄处便位于钟山境内,其走向大致与今天的马青路重叠。
当时的钟山,已经颇有人烟,只是我们无法知晓他们所经营的事业,但从铁赤后(或铁锡后)的地名推测,它可能存在冶铁工坊。在这里定居的居民,主要分布在古道与“土崙顶”之间的埔地,其中位于东侧靠海处的为林姓,聚落称“林厝”,位于西侧靠近坑流者为钟姓,聚落称“钟厝”,二姓聚落唇齿相依,合称“钟林”社(或保)。
图1-6 钟山分社位置图
钟、林二姓,很可能就是唐化或汉化的疍民,畲疍本一家,钟姓本系畲族四大姓氏“盘、雷、蓝、钟”之一,而林姓作为福建两大主流姓氏之一,一直都有汉越两源之说,按《太平寰宇记》引《开元录》载,“(越)皆蛇种,有五姓谓,林黄是其裔”,而在北宋初,南安郡五大姓中(黄、林、单、戚、仇) ,林姓也已经是第二位了。另据《西山杂志》记载,晋江南部在汉代以前本为“西畲”辖地,其酋长建有畲家寨于东石,“秦汉隋唐之后畲人汉化,只存西畲之名 ”,未曾汉化的畲人则“亡入闽西、闽东,同客家杂居,名曰畲客 ”。再结合刘克庄在《漳州谕畲》 所描述的,“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介于晋江与龙溪之间的海沧钟山,应当就是汉化的西畲之一,已然是龙溪人了。
如此说来,唐宋时期的钟山,不管林厝、钟厝人是畲是疍,是汉是越,他们在生活习惯上已经基本完成汉化或实现汉地生活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传统的中原农耕文明形态,而是具有深刻海洋印迹的闽南人,士农工商各业在这里,已经深深留下烙印了。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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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明一统志》漳州府,龙溪县,山川,梁屿
[4] 白石丁氏古谱懿迹纪。《白石丁氏古谱》上册,1986年整理本
[5] 二十五世裔孙中驹识。《白石丁氏古谱》上册,1986年整理本
[6]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下册,江南道五,漳州。中国古代地理总志汇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721页
[7]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漳州条
[8] 厦门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厦门海沧宋代窑址发掘简报。南方文物,1999(2):11-22页
[9] 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九福建路,下漳州漳浦郡军事,望龙溪。光绪八年五月金陵书局刊行,5页
[10]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泉州条
[11] 嘉庆十五年蔡永䈴《西山杂志》西畲,1998年蔡国荣存书版,140页
[12] 嘉庆十五年蔡永䈴《西山杂志》东石寨,1998年蔡国荣存书版,58-59页
[13] 南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漳州谕畲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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