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记」

葡萄牙人在澳门之前的贸易基地Chincheo,就在月港的金沙书院


厦门海沧坊间曾流传着这么一段童谣,以三都闽南语读起来朗朗上口,“海滄企业濟,坂尾靠畻埭,鏨尾食少講食濟;後井討海貨,東嶼靠買賣,鍾山頭家愛開會;石塘鰲冠靠山倚海雙爿會”。

换作汉语意译,大致为,“海沧企业多,坂尾靠田地,渐美吃少说吃多;后井讨小海,东屿善买卖,钟山领导爱开会;石塘鳌冠靠山近海全都会。”

如此寥寥几句,把海沧各乡解放后的状况概括地十分贴切,而他们中真正能把这些“传统”延续传承百年不中断的,大概只有以海为田、以海为生的后井村。

海沧分村地图

后井村,俗称四社周,旧名金沙、沙坂,是由后井、衙里、内坑、石甲头、欧垄、涵头、地岸头等六社组合而成,其与海的渊源之深,除了耳熟能详的海洋赤子周起元,明代月港航标、漳州门户圭屿等海丝名片外,还隐藏着一个惊人的大秘密:金沙书院背后,佛郎机澳门立足前的贸易基地Chincheo。

一、神秘的东方港口城市Chincheo

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葡萄牙人Jorge Maoscanrenhas从广东屯门驾船随数艘前往琉球的中国帆船北上,当他们到达福建Chincheo时,恰好错过季风,只好就地停歇,正是这次不小心成就了葡萄牙人一次收获颇丰的贸易。

Jorge Maoscanrenhas还特别留下了他对Chincheo的印象描述,“感觉比广州更富有”,“比广州更有礼”,“在那里停留时受到当地人友善的对待”,正是这看似画蛇添足的赞赏,使得Chincheo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Chincheo周边形势图

有人认为,在明代中期能与广州城媲美者,大概只有泉州和漳州府城,也只有府城才符合葡萄牙人描述的气质,可是换个角度想,能与葡萄牙人“友好交易”者,又不能是府城这样的天子监控之地。遍观漳泉沿海,具备靠海环境者,如漳浦、龙溪、同安、南安、晋江、惠安等县城都无法满足海边交易的基本条件,于是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便聚焦在号称“小苏杭”的月港之上。

这或许是最好的答案,但还是有人不敢轻易下结论,于是给了一个保守而不失准确的论断:“Chincheo就是漳州河口”。

这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内,西方各国把这个名字赋予了九龙江及其所在的漳州,乃至福建。

Chincheo在闽南语音译中,与漳州最接近,也不排除是泉州,但从葡萄牙人后来的地图及各类描述看,或许所谓的“漳州河”,即九龙江口是最佳的答案,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次旅行,便使得九龙江在西方人口中长期成了“chincheo river”。(为便于描述,以下漳州河均指九龙江)

二、半监控下的龙溪东半县

葡萄牙人的这次中国东南贸易试水,尽管是在隐蔽的环境下偷偷进行,但却早已暴露在官方的监控之下。

当时,距离海澄县立县尚远,整个漳州河口沿岸,除白礁、金山(今龙池)外,全在龙溪县管辖范围内。后来在海澄县舆地的描述中,都把葡萄牙的这次行动记录在案,“旧名月港,唐宋以来为海滨一大聚落,明正德间豪民私造巨舶,扬帆外国交易,因而诱寇内讧,法绳不能止”,由此可知,葡萄牙人的意外获利并非来之不易,而是月港周边早已具备对外贸易的基础,而葡萄牙人不过是他们日常交易的众多对象之一。

漳州河口水深分布图(2000年),后井位置最佳

这或许便是成弘以来,月港号称小苏杭的原因之一,经济之蓬发自然造就了文化昌盛,百姓和乐知礼也就自然而然了。

但,葡萄牙人所说的Chincheo就只能是月港而已吗?自然不会只有一个选择,至少同处河口且归属漳州的石码、海沧、石美也有可能。

明代最早抓到现行的通番记录在于成化七年(1467年),海沧新垵人邱弘敏与其党假冒大明使者到

暹罗国坑拐骗,并通过易货贸易赚得盆满钵满,以至于在家中畜奴享受极尽奢华。而石码自弘治元年设锦江埠以来,舟楫云集,商贾往来,已然一大市镇,是疏通龙溪山海的枢纽之地。

正是环漳州河口星星点点的港市共同成就了漳州河强大的海上贸易网络,而这些零散的力量最终集合成Chincheo,使得东方神秘港城闪耀西方,而在多年后,国内也给了他统一的名号,“月港”。

三、蓄势而来的佛郎机

基于明朝海禁政策,在南中国海周边,泉州市舶司的裁撤,使得广州成为对外贸易的唯一口岸,但自从屯门之战爆发后,葡萄牙人在广东的贸易受挫,只好北上浙闽另寻机会,这时正德年间偶然而得的Chincheo便成了他们的目标之一。

嘉靖二十三年,浯屿水寨内撤厦门后的浯屿成了葡萄牙人的首选,高峰时驻留五六百人,他们与月港、海沧商人往来贸易,络绎不绝,“至漳州月港、浯屿等处,各地方官当其入港,既不能覊留人货、闻庙堂,反受其私赂,纵容停泊,使内地奸徒交通无忌,及事机彰露,乃始狼狈追逐”。

浯屿成了葡萄牙人在Chincheo的后方基地,而浙江方面的双屿岛则是他们笔下的Liampo(宁波)代表,如此一南一北,葡萄牙占据贸易高地竟然长达五六年。

这大概就是明朝人所说的“广东不当阻而阻,漳州当禁不能禁”,官军的不作为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葡萄牙人的北上与肆无忌惮。

但,明朝人不像后来的清朝人那般窝囊,而葡萄牙人也不如英国人那般船坚炮利。

至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正式向双屿岛亮剑,这次战役的成功,也促使了朱纨在第二年继续挥军南下一举拿下浯屿,从而制造了促使他倒台乃至丧命的“走马溪事件”,从此中国东南便开始了长达一二十年的大寇乱。

不得不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葡萄牙人与边民的私下贸易在明朝人的错误对待下引发的蝴蝶效应。

但,这一切真的如此简单吗?真的只是葡萄牙人占据外岛,引人来贸易这么单纯?

四、葡萄牙人的陆地基地

双屿岛和浯屿,作为葡萄牙人隐蔽的基地,大概已经成为定论,但仍有人坚持不懈地在寻找位于大陆边沿的葡萄牙贸易口岸。

因为执着的人相信,尽管浯屿属于漳州的管辖范围,但把它当做漳州河口的唯一贸易地稍显牵强,毕竟在葡萄牙人该时期(1537-1548年)地图的描述中,他们的交易位置是位于整个厦门湾的北边,一个被称作“eabo de Chineheo”的地方,以之为引申,在当时法国人Jean Rotz的地图中也写作“C:de Chincheo”,大意为“漳州岬角”,即漳州河口的岬角处。

从字面上看,不应该是个岛屿,因而有人把这个岬角指向了浯屿对岸的镇海角,至少在形状上匹配一些。

漳泉边界之漳州河岬角分布图

当重新检视漳州河口时,我们发现圭海两岸的岬角真心不少,从浯屿往北,镇海角、屿仔尾,以及漳州河北岸的海沧、嵩屿、长屿、鳌冠,同安县属的高浦、东渡,每一个都非常适合,在这里厦门是可以排除的,因为在葡萄牙人的记载中有出现当时还是小村落的厦门村,经济还很落后。

回归本文讲到的后井村,其实葡萄牙人笔下的Chincheo交易基地,就位于海沧村南边的沙坂,今日的后井村衙里社。

而这一切背后的证据就在《金沙书院记》,一个同安进士,不得志的主战派林希元的著作中。

五、理学商人林希元与金沙公馆

林希元曾被贬为钦州知州,当时安南发生叛乱,他主张利用闽粤水兵以战平乱,但最终因与明朝主和派意见不合而被迫归隐同安。

郑瑞勇所作之《林希元写真造像》

林希元为官数十年,回乡后却贫困潦倒,一座家宅竟然历时十几年才建成。当时适值漳州河口的贩番活动风生水起,种种迹象显示,他似乎也参与了其中。

朱纨曾就此揭发林希元,“不惜名检,招亡纳叛,广布爪牙,武断乡曲,把持官府。下海通番之人,借其赀本、藉其人船,动称某府出入无忌,船货回还,先除原借,本利相对,其余赃物平分”。

或许朱纨所说颇有所凭,林希元对葡萄牙人的认识远非道听途说那么简单,甚至还积极为之辩护,“(佛郎机)未尝为盗,且为吾御盗;未尝害吾民,且有利于吾民也”。

如果林希元果真参与了贸易活动,那么他对葡萄牙人的活动地点定然是十分了解的,因此他在为沙坂的金沙书院写碑记时,就把书院与葡萄牙人的关系写的一清二楚,也为我们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秘密,原来,葡萄牙人在漳州河口的贸易基地,就在沙坂,而金沙书院所用建筑便是他们的居留所“金沙公馆”。

“苏文岛夷,久商吾地,边民争与为市,官府谓‘夷非通贡,久居于是非礼’,遣之弗去,从而攻之。攻之弗胜,反伤吾人。侯与宪臣双华柯公谋曰:‘杀夷则伤仁,纵夷则伤义。治夷,其在仁义之间乎。’乃偕至海沧,度机不杀不纵,仁义适中,夷乃解去。...岛夷既去,乃即公馆改为书院。堂庭厢庖咸拓其旧,梁栋榱桷,易以新材,又增号舍三十楹。由是诸生讲诵有所。”

林希元在《金沙书院记》的这段描述,已然十分明了,苏文岛夷即葡萄牙人,他们在漳州河口经商已久,官府或劝退或逼战皆无法让他们离去,最终龙溪县令林松和柯乔动了某种手段使葡萄牙人主动离开了海沧,而他们在海沧的居所也就顺势改装成金沙书院,时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朱纨攻打双屿岛的那一年,这算不算威逼呢。

今日位于后井村的金沙书院,摘自东南网

从此,世人找寻了数百年的Chincheo贸易基地算是露出眉目,但似乎这个结果也从来未被挖掘,乃至认可,其缘由无外乎:一,海沧在月港的地位和作用向来被忽视;二,搞不清楚金沙书院的地点和来龙去脉;三,不敢相信葡萄牙人敢在海沧驻留贸易。

前二者是认知问题,后者是环境判断问题,因为早在嘉靖九年,巡海道移驻漳州时,整个漳州河口最高级别的行政机构便设在海沧,名为“安边馆”,其最高长官为福建各府的二把手,每半年轮流驻扎,而金沙书院距离安边馆非常近,直线距离当在一公里以内,这可能吗?

安边馆设置的目的,本为“弭盗贼、禁通夷、理狱讼、编舟楫、举乡约、兴礼俗,大要以安民为尚”,其所控区域主要为“龙溪、月港、海沧、沙坂、嵩屿、长屿、漳浦、玄钟、徐渡诸澳”,正因为这些地方“东际大海,南密诸番...流毒已深”,且大多处于海沧半岛内,故而将安边馆设在此处最为适合。

安边馆记

然而,安边馆的作用也仅仅维持几年,最终难免沦为下海通番的保护伞,朱纨发现,“(安边馆)其始也,官设八捕以擒盗,其既也,八捕卖盗以通。官本以御寇,反而以导寇,本以安民,反以戕民”,而同时期的林希元也提到,“安边既设,奸宄不能御而反与奸为市。巡海重臣既设,不能御患而反为患”。甚者,“官贪吏墨,与贼为市,乱且倍於前日,有乱华之势,草野之民,莫不疚心疾首”。

安边馆的沦落已然路人皆知,实在无法重塑形象,明朝廷只好将之放弃,另于嘉靖三十年在海沧对岸的月港再设靖海馆,以为治安稽核之用。

这系列的变化,其实都是因为安边馆监守自盗,以其权力之便放任海沧人引葡萄牙人至沙坂贸易,并堂而皇之任由营建公馆以为居所和商务之用,其胆大如此,怕是无人能及。

海沧大盗分布图

而就在这个时期,海沧所属诸多村社涌现出一大批通番大盗,如朱纨笔下的“长屿等处惯通番国林恭、林乾才、林参由、林弘仲……等”,林希元笔下的“今日林益成,即前日之李昭卒、李益进、马宗实辈也...周贤...剧盗蔡容明辈,为患海上,远及长江,震惊畿辅...”,真可谓群雄争霸,不逊于后来发生在月港的“二十四将反”。

如此环境,葡萄牙人在沙坂建立Chincheo公馆,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尽管葡萄牙人最终被驱逐出漳州河口,但他们却在澳门站稳脚跟,而主战派且颇有建树的朱纨竟因为走马溪事件自杀于江南。从此,百官不敢主动请战,民间铤而走险通番贸易之人却接踵而至,曾经收回的双屿岛以及浯屿最后再次沦为倭寇的巢穴,如此得失,不知该喜还是悲。

古今形胜之图

对于金沙书院来说,在它被创立471年后的今天,一座崭新的金沙书院即将在海沧异地重建,而它在嘉靖三十四年刊刻的《古今形胜之图》也从西班牙回流海沧,这一切让我们见识到四百多年前国人开眼看世界的眼界,成也好,败也好,至少过去的Chincheo,今日的海沧,能给我们一个借古鉴今的机会。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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