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记

东屿话沧桑:生来桀骜不驯,处世担当有范


东屿,旧称长屿,雅号长江,虽名为屿,实则半岛,三面环海,四围泥泊遍布,水田寥寥无几,居民千余家,历代均以讨海为生,是海沧周边当之无愧的海中渔村。

历经千百年的沧海桑田与世事变迁,曾经富庶的东屿在与海博弈向海索取中不但没被大海吞噬,而且愈斗愈勇,只可惜,这份荣耀并未顽强持续,至如今,偌大的海上城堡却只剩残垣断壁在枯草废墟中凝噎,诚如中国成千上万的村子一般,沉没在发展的无形海洋中。

东屿地形图,图片来自手绘厦门,原图为1960s美国卫星图

回忆太煽情,值此新春佳节,请把你们的思绪交给圭海四记,让我们一起回味很久很久以前,曾经的那个海上独侠,东屿,哦不,是长屿,存在而人未尽知的可歌可泣的不凡经历。

东屿所在的海沧,宛如一湾又小又浅的水滩,东屿恰似其中的一口新泉,滋养和创造了海沧的历史点滴,诚如小子短歌所述:

两宋青礁与海沧,科甲联芳盛清漳。

皇明金沙和长江,武肃海氛文治珰。

晚清风流看新阳,贩在他乡作故乡。

只今人是物非常,一字一句述别肠。

东屿的过去,一句话概括之:生来桀骜不驯,处世担当有范。

一、典籍中的长屿

“国有史、方有志、家有谱”,长屿之名,早已超出其一村一社的范畴,更是在福建各级地方志中崭露头角,若以临近海沧村社比照,大概只有青礁和嵩屿能相媲美。

换一句话说,长屿之名,在于其地远且险,百姓居之,有险可依,下海可据险寇盗贩东西洋,上岸则吟诗宦游耕读齐家,故而长屿在方志中,便成了家常便饭,屡屡出现:

1.万历元年《漳州府志》海澄县卷

嵩屿、长屿,二屿俱三面临海,居民各数百家

2.崇祯《海澄县志》

长屿,三面临海,居民数百家,柯侍御宅焉,嘉靖间筑堡自守,郡人观察谢彬为之记

3.康熙《漳州府志》卷之四

嵩屿、长屿,二屿俱三面临海,居民各数百家,名之嵩屿者,宋帝昺浮舟于此,适圣诞之辰,群臣构行殿呼嵩故名,今遗址犹存云。

4.乾隆《海澄县志》

长屿,三面临海,居民数百家,嘉靖间筑堡自守,郡人观察谢彬为之记

5.嘉庆《漳州府志》卷之四

长屿,在县东北,去嵩屿、濠门甚近,居民数百家,有土堡,今废。

6.光绪《漳州府志》卷之四

长屿,在县东北,去嵩屿、濠门甚近,居民数百家,有土堡,今废。

以上记载,除了明显的“天下文章(志书)一大抄”外,更是体现了历代官家对长屿的进一步认识。

先是万历初年体现战略地位的居民数百家及三面环海地形,到崇祯年间更新了万历年考中进士的长屿人柯挺及抗倭有功的长屿土堡,这种变化体现了明代人尊古追远的儒家本性和追本溯源的治学态度。

然而到了清代,却是另一种风格:康熙朝正值海氛不靖,刻意去除前朝遗迹,而到了盛世的乾隆时,则不再那么注重影响,倒有几分尊重历史的表现,只是对于明代的人物便没那么尊崇了,尽管柯挺是进奉乡贤祠的人物。

而综合看来,长屿在历经明清两代后,尽管信息更新不多,但至少给了我们这么几个看点:

一,人口颇具,多达数百近千人,已然一大聚落;

二,战略地位佳,进可攻退可守;

三,文风显著,名人辈出;

四,民风彪悍,曾筑堡自守。

这四点,便是接下来的叙述重点,而官府自然也深殷其道,早已花大精力特别对待长屿这弹丸假岛了,因为在明嘉靖年间编撰的《龙溪县志》并未登录长屿的事迹,显然长屿的故事,应该从嘉靖年间说起。

二、桀骜不驯,长屿人,果真如此?

自明永乐朝郑和七下西洋后,东、南、西洋海路渐开,浙、闽、粤三省沿海尽管被贯以严厉的海禁政策,但边民却从未中断过通番贩海的尝试。

在一派航海寂寥的大环境下,漳州龙溪县九龙江口却是一片繁荣贸易景象,“市镇繁华甲一方,古称月港小苏杭”正是最好的写照。

海沧-厦门地图

“嘉靖二年五月,日本诸道争贡,大掠宁波沿海诸郡邑…给事中夏言奏倭患起于市舶,遂革福建、浙江二市舶司,惟存广东市舶司”,这或许便是日本朝贡使团在宁波发生“争贡之变”,带来的直接后果,市舶司罢弃容易,倭乱却不曾因此而消亡,反而更促进沿海民间走私业的变相繁荣。

而长屿也到了该出场的时候了。

没有市舶司的规矩,东南沿海一下子乱透了,于是,明朝廷在浙、闽、粤三省增设提刑按察司巡视海道副使(或称海道副使、巡察海道副使、巡视海道、巡视副使、海道等),时为嘉靖八年,福建驻地便设在出海最“猖狂”的漳州龙溪,当时长屿所在的整个海沧属龙溪县一二三都。

“福建僻在南服,昔称沃壤,顷缘岛倭入犯,山寇内讧地方,荼毒极矣,大抵兴泉漳以海为襟,民习犷悍,而月港、海沧、诏安、漳浦、同安、福清等县则为溟渤要害。”

嘉靖九年,福建巡抚都御史胡琏视察漳州,在了解到海沧沿海通番状况后,立即下令于海沧设置准县级的军事机构“安边馆”,负责沿海海防事务,兼制海沧地方治安,并定下每半年调八闽各州府第二把手通判轮流值守的规矩。

海沧黄公桥,安边馆通判重修

首任长官自然来自东道主漳州,漳州府别驾陈必升初到任,一切均是空白,本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为官本色,陈必升开始了就地取材的举措。

“适其地淫祠颇炽,公撤之,得木材若干,复于长屿釐籍没之产,得白金若干,上记当道,即分署为安边之馆”。可见,区区一个长屿,在陈别驾的釜底抽薪之下,便能筹得建造安边馆的费用,“前为莅事之堂,颜曰靖镇,志修职也,后为燕寝,退食之暇,寓以覃恩。堂之前左右为厢,正南为门,门之上为谯楼,四达之址绕以周垣”。

安边馆之设,对于海沧及周边,或许算不上多大裨益,但对于长屿来说却是历史大转折。

“近署安边馆,乃益知奸民曲折,其船皆造于外岛,泊于外澳,或开驾以通番、或转售于贼党,而嵩屿、长屿、渐尾、海沧、石马、许林、白石等澳在在皆贼之渊薮也”

海沧各社地图

安边馆的设置,初期为海沧注入了教化的生机,但没过多久,便沦为官商勾结的典型,以至于海沧周边海盗丛生,民间铤而走险下海通番成为一种风气。如“为患海上,远及长江,震惊畿辅”的剧盗蔡容明,“海沧寇盗相寻不已”的李昭卒、李益进、马宗实、李周贤、林益成等,这些典型无不是姑息养奸,纵容导致。

而长屿自然不会幸免,也加入了混世的行列,就在“走马溪事件”期间,倍受争议的右副都御史朱纨再次上言“长屿诸处大侠林参等,号称‘刺达总管’,勾连倭舟,入港作乱。更有巨奸,擅造余サ,走贼岛为乡导,躏海滨。鞫论明确,宜正典刑。”

若不是御史周亮等劾朱纨“举措乖方,专杀启衅”奏效,恐怕长屿是要经历一番坎坷与血腥了。然而,与大明王朝相斗,终究不是长计,长屿不像附近的钟林尾、石林兜、渐尾那般既有湾海渊蔽,又有深山高隐,是时候谋求出处了。

三、思变,让长屿成为良家

或许,长屿人在各方对峙与利弊权衡之后,也顿悟了永续经营的道理,开始了思变的漫漫长路。

“长屿在郡治极东,负海为险,先是居民多泛海为生,迩年士诵诗书、游学校、民习田作”,没错,长屿人利用海上轻生的勾当赚得的初始资金,开始了耕读的尝试,他们想通过民风的转变为长屿的未来带来新的机会,而这种尝试,似乎在不久后获得了成功。

但显然,离群的改变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颠簸和挫折。

海沧抗倭石寨遗址

一次又一次的侵扰降临到长屿之上,或官或民,或贼或盗,但不管怎样,曾经彪悍的长屿人,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他们的骨气、胆识以及战斗力在这此起彼伏的斗争中得到再次升华,而长屿之名更是因此响彻整个大明。

上至辽东,下至钦州,慕名而来的官军纷纷来到长屿,他们从这里征走了上万名的海沧打手,这是帝国最优秀的海兵,他们将被投到最艰险的战场,战倭寇、平安南,无所不用,无所不灵,然而,他们最终的去处,诚如他们的名讳一般,已无法再寻得了。

“近据探报,逆党南下将攻南都,计此时南都必已有备,各逆党进无所获,必退保九江,如此则水战之具为急不可不备,为此牌仰福建布政司即行选募海沧打手一万名,动支官库,不拘何项银两从厚,给与衣装行粮,各备锋利器械。”

而居家的长屿人,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他们需要自卫,保护家园,保护长屿的后生力量。

“嘉靖戊午以来,衅起于岛夷之焚掠,祸烈于土寇之啸,呼武诛之则不足恩,抚之则愈纵”,面对寇盗威胁,长屿人想到了建堡自立,“廼诸生柯某实谋之,武举某、耆民某定立土堡之议”,就像附近的何山堡一样,用自己的钱和力保护自己的亲人和财产,然而,他们最终犹豫了。

当时,漳州地界已然是城堡林立,或奸邪或正义,彼此比邻相望,有人是占山为王,有的只是守护一方,也有的是义务成为官府的堡垒,长屿人,该怎么选?

“良者计安妆其余炽,徙其家室于郡城,若远地以苟朝夕;不良者乐祸亦厚,自为计不用官府之命,辄坏人之室屋、夷人之丘垅,营以为巢垒,率不戒而就且益坚以浚,而不良者有所凭依以益肆其恶矣”。

对于长屿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想做良者,但“无力以徙,又不敢自为营寨”,于是“相率叩首于官府之庭,愿殚力以为土堡”,“上其事于巡海道邵公、郡守桂公”,官府对于长屿的请求自然是乐见其成,有长屿这般雄壮之人参与御敌,何患不除,于是“官为任人以董其成,立长以联其治,而良者亦庶有所赖以完殳母妻子”。

漳州土楼,位于漳浦深土

长屿人的举动,也成就了漳州一府抗倭防盗的新方式,“由是漳境内城堡营寨恭置星列,盖良者半,不良者半”。

“经始于庚申(1560年)之夏告成,于是岁之冬其堡为垣,长若干丈,高二丈有奇,厚半之,厥垛四百,厥门四辟,官无费赀、民有宁宇,堡成仍共推立堡长某以统率之,俾阖堡之人咸听要束以相保守”。

当是时,长屿周边刮起了城寨自守之风,除了长屿堡外,还有何山堡、石囷堡等,而与之功能相当,形式仿照濠门巡检司的土楼也蜂拥而起,如钟林尾土楼、石囷土楼和青礁土楼等,他们共同构成了海沧抗倭御敌的海上长城。

于是,长屿人与长屿堡成了官府“良家”的典范,被当做榜样记入了方志之中,而长屿也从此扬名。

名如此,实更重要。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春三月,倭寇猝犯长屿堡,时堡初筑,守备方锐,不能入,时为参将戚继光大破之”。

团结一心,戒备有方的长屿,在最后一次规模的浙倭南下,尚能顶住压力,可见其众心之坚,城防之固,而这种精神也在之后形成了一种传统,在长屿流传开来。

四、彪悍变耕读,传统的养成与奏效

随着戚继光的南下,一味守株待兔的漳州守势一下子反转成攻势,以守为攻的长屿很快地迎来了和平,新的时代到来,长屿又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极利好的年代,龙溪县靠海的地方被独立设置了海澄县,而就在设县的当下,隆庆开海的政策也落在海澄县身上,作为海澄县的一员,光明正大的海外贸易让长屿得以回归海洋,这种快感就好似如鱼得水一般。

海沧乡贤分布

从乱世中找到一条生路的长屿,没有被盛世的繁华所遮蔽,他们依然坚持着旧有的执守与刚毅。

而硕果也确实随着倭乱的平定慢慢获得,最先奏效的是亲临拥堡自守的壮士,他们通过武举实现了由家到国的发酵。

嘉靖朝登录武举,隆庆二年登武进士的李佐,是长屿人中破天荒的科举第一人,他从长屿堡的经验中历练出一身本事,成为隆庆开海、海澄县建县后第一个武进士。

无独有偶,同样来自长屿另一家族的柯安甫,在隆庆元年以福建武举第一的好成绩成为海澄县建县后的第一位武举人,在随后的万历二年,又成功考上武进士。

如此一李一柯,可以说是长屿柯李二姓在嘉靖朝卧薪尝胆后的最大成就了。

但长屿的荣光还远不止如此,如果说武举的繁荣是建立在长屿人彪悍的前半生,那么后半生便注定要由文风鼎沸来诠释了。

万历元年,在顺天府(今北京)太学读书的柯安甫弟弟柯挺,以顺天府第一名的佳绩荣升文举人,而他同时也是海澄县建县以来的第一位解元,方志中介绍长屿时所谈及的柯侍御值得也是他,这位万历八年的进士,或许可以称得上是长屿古今第一名人了吧。

万历十年,柯安甫的另一位弟弟柯完甫也考中了福建举人,这一年是海沧举子的丰年,除了柯完甫外,还有温如璋和李良材。

风光如此,也不枉长屿先人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而柯李二姓能在长屿之上同舟共济也是长屿得以长存的保障。

五、长屿何时成为“东屿”

“赤壁之于长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东屿之于长屿,并无东风之便,为何长屿就成了“东屿”呢?

东屿之名,其实不过百余年。

《文林郎陕西道监察御史立台柯公墓志铭》中记载,柯挺的“先世为莆人,至正间,祐立公始徙于漳之龙兴屿”,由此可知长屿在明代以前称为“龙兴屿”,而柯挺在云塔院(今洪坑岩)留下的石刻则自称“长江柯挺”,显然,在柯挺所在的明万历年间,长屿及其雅称“长江”已然存世已久。

长屿之名,以圭海四记所能查阅的最早记载为刻印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的《龙溪县志》,长屿为龙溪县下一二三都之“长屿社”,与之同期的邻里有“钟林社”、“卢渐尾社”、“东坑排头社”等。

而最晚的方志记载如文首所列,成书于光绪三年(1877年)的《漳州府志》,志曰“长屿”,也就是说在官方记载中,长屿之名至少在142年前仍然存在。

在古代,人的姓名分名与字,而地名同样也存在俗名和雅号两种,长屿在这套命名系统中已经完整,俗名为“长屿”,雅号“长江”,但究竟为何又多出了东屿一说来,着实令人难猜。

在闽南语中,“长”与“东”音相近,而“东”字在漳州,甚至整个闽南,是所有地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第二个字,第一名为“山”,山字对长屿来说不太适用,而东字则可能受到青睐,让长屿变成了“东屿”,兴许只是如此。

那么“东屿”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接下来我们需要仰仗海沧地界现存的各类碑记了。

1.积善堂碑文,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东屿村

“吾祖自陇西开基,至于长江聚族...”

2.督抚提臬道府列宪批县审详谳案碑,乾隆十四年(1736年),东屿村

“海澄县三都长屿社柯氏始祖祐立公世掌社前、社后课泊...迨乾隆十二年,复被石塘社巨族...侵占斯坑洲、象屿两处...东则吾长民有也...”

3.重修慈济祖宫碑记,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青礁村

“石塘谢宝树堂捐缘银壹仟贰佰大员...内坑周思恭...钟山蔡有邦...宁店李言寡...东屿李...东屿柯正林...”

4.慈济北宫碑记,道光十三年(1833年),温厝村

“...长江柯捐银肆大员...”

从以上碑记看,至迟到光绪二十二年,东屿的称谓已然存在,且为柯李二姓所共认可,但到了1905年李氏积善堂的新刻碑记中又再次自称“长江”,可见东屿、长屿、长江的称谓在整个清末都是通用的,但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以及当地人批量出洋,地名这一共同的纽带开始趋于一致。

长屿太一般,长江太广泛,久而久之,东屿便流传开来,而东屿从出现到被广泛认可应在鸦片战争至清朝灭亡之间,以至于这个时期出洋的长屿人才会牢记着自己的家乡为东屿。

东屿的故事,暂且讲到这边,以后有发现再做更新,下回再续。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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