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记」
芦坑谢宗泽一家,一部明代月港兴衰史
题记:闽南人,号称是中国最具海洋性格的汉族民系,不管是漳是泉,还是今日的厦,其骨子里每一个蠢蠢欲动的性格都可以在历史进程中找到源头,如果说崇佛敬祖、知书达礼是宋代泉州给闽南人的印记,那么敢闯敢拼、急公好义便是明代漳州的贡献,而月港精神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初生的月港,如海门正午烈日,活力四射
月港之盛衰,有其历史的必然,也有地缘上的偶然,月港之后,闽南人的性格便彻底定型了。闽南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相对统一的整体,在于漳泉港湾相通、陆域相连,百姓互迁有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月港之盛,之衰,世人早有不同的定论,本文拟以生长于漳泉交界、明末海澄青紫大官谢宗泽一家的事迹,侧面还原一个由全盛走向衰落的月港社会全貌。
(注:本文所称月港,泛指海澄县,包含了现属厦门市的海沧,谢宗泽即今海沧人)
谢宗泽,海沧渐美村芦坑社人,字丽卿,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举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丙辰科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参政(从三品),时人称之为“谢大参”。谢宗泽出生及少年求学,正处月港最是繁华的巅峰时期,当时“海舶鳞集、商贾咸聚”、“农贾杂半,走洋如适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产”,周起元称此时的月港为“天子之南库”;中年时,谢宗泽仕途一帆风顺,更可谓平步青云,但同时,大明王朝却呈现出老态龙钟之象,东北满人频繁侵扰,东南海寇亦屡屡示警,谢宗泽在势头正劲之时却以病归隐漳州,而月港也在此时渐渐没落,以致人人向盗、事业不兴。
月港之衰,淡然如暮
纵观谢宗泽的一生,恰是月港盛衰的缩影,甚至以之为脉络,可将月港在各时期的大事件及发展动向一一联系,故而说,“谢大参的一生便是一部月港盛衰史”。
一、海沧兵之后“君向礼”
本文的故事要从谢宗泽之父谢君礼开始讲起。
以明隆庆元年“隆庆开海”为界,之前的月港是“盗贼之窟”,之后则是“商贾之乡”,简简单单一道政令,便让月港之人彻底洗白,而其民风也瞬间发生转向,从草木皆兵变成人人习文。
在嘉靖、隆庆年间,饶贼、山贼、倭寇、佛郎机各方势力频频造访月港所在的九龙江,他们或与奸民往来贸易,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或逼民为反沆瀣一气。为了自我保护,九龙江北岸的海沧百姓往往修筑土堡、锻炼乡团,故而人人好斗不畏生死,或许是基于这层缘故,海沧成了大明帝国最重要的兵源之地,海沧兵一时成为与广西狼兵、少林僧兵、广东藤甲军、青州长枪手齐名的地方特种兵。
海沧的古老见证-黄公桥
谢君礼,字如立,自其先世落籍海沧芦坑(隆庆前属龙溪县,后属海澄县)已历十世,或许是整个海沧氛围的渲染,谢君礼年轻时便成为海沧兵的一员,参与了诸多水陆部队的换防、平乱。只是,进入万历年后,东南海氛早已趋于平静,大明帝国已然不是嘉靖年间那般混乱局面,在行伍中摸爬几年后,谢君礼仍然一事无成。于是,他便下定决心,脱离了军队,回家另谋出路。
与谢君礼的退出几乎同时,曾经参与了平定江西宁王朱宸濠叛乱、俞大猷平倭、林以靖抗饶贼等战役的海沧兵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继之而起的则是海沧人经商下南洋或通过文武科考晋升仕途。
二、以身作则以礼教子
谢君礼回家后,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好在所求无多,倒也自在。事实上,在他从军之前,他也参加过文科考试,只是科场上并不如意,这才转投行伍,正是这样的经历,也使得他在教育子孙方面,文武兼顾以德为重。
他常常自题警醒之句以为后人行为之准则,如“少年甲子几多时,挨一日便拼一日。为己工夫宜着实,瞒自家只误自家。”
学问如此,言行更是不一般。
谢君礼敦亲睦邻之“愚诚”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曾经有邻居侵占他的宅居园地,他不但不做计较,甚至还主动将土地奉上,众人颇感意外,谢君礼却言道,“捐此墙外数尺以洽邻好,不亦善乎?”
海沧文教,犹如南太武那般曾经高耸
还有一次,谢君礼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散步,不巧看到一个小偷正在他的园子里偷摘果子,他竟然默不作声躲了起来,让小偷安然得逞。有人对此耻笑他懦弱,他却认为,“彼已恛惶,若复相执,是增其羞耻也”。
谢君礼伟岸如此,也难怪其子谢宗泽能高中文科进士,孙子谢宸崇得中武举,想必是有德者老天必然多加眷顾。蔡国祯等人赞许他道,“殆韩系、伯范、元琰之流乎,不独以训子显也”,谢君礼后因谢宗泽累赠“湖广副史”,位列乡贤。
三、文武双全,是为漳郡沿海人
谢君礼以文武之教,育得子孙文武科举均能榜上有名,这并非他个人的首创,而是海沧,乃至漳州在明嘉隆万年间的常例。
王世懋在《闽部疏》中称,“漳穷海徼,其人以业文为不赀,以舶海为恒产,故文则扬葩而吐藻,几埒三吴,武则轻生而健斗,雄于东南夷,无事不令人畏也。漳人即业文,尤多习射,民间儒童,每大比岁,都蝇集省下,凯所谓大续遗才者不得,复留以就武试。又材官多能操觚伸纸作经生语,故榜出五十人,大半是漳人也。”
漳州沿海人,以九龙江南北两岸的海澄人为最,他们以海为生,以文为业。每逢科举之年,先就文试,未第者继续参加武试,因能文能武,故而武榜一开,漳州人常常霸榜,而海沧之人,更是雄于澄邑,望于漳郡。
海是海澄人最好的诠释
谢宗泽一家如此,海沧其他村社更是习以为常。
首开先河者当属锦里林氏,又以芦坑所在港湾最为出彩。那时倭寇在俞龙戚虎的追赶下一路南逃,处于漳泉海道中枢位置,与芦坑仅一水之隔的贞庵受害最是严重。江必东一家早已习惯了抵御各种寇乱的应对方式,在乱世中却能自保无虞,他本人偏文,于嘉靖四十一年岁贡,其下一辈江汝松嘉靖三十四年文举人,江汝瑯嘉靖四十三年武举人,江汝桂万历七年岁贡,江汝极万历三十五年岁贡。
隆庆后,倭乱已经结束,同处一个海湾的东屿人得以空出时间参加科举考试,先是柯安甫于万历二年中武进士,接着是其弟柯挺于万历八年文进士及第,最后三弟柯完甫于万历十年中文举人。其他还有由薛改姓林的林武一家,林武嘉靖四十年文举人,林选、林成功嘉靖年武举人。总之,海沧人以其陆海之域、文武之修,创造了明代文武科举的奇迹,想必也是明代月港的时空背景所衍生的一种必然吧。
四、圭屿塔,月港的文笔象征
谢宗泽仕途之成就与其后世名气并不匹配,在海沧,后人皆知“桃李柯侍御,忠愍周中丞”,却不知“激流勇退谢大参”,究其原因,盖谢大参身处乱世,不愿与时局同流合污,在其“超擢方隆”之时“勇退遂决”,故而未能留下值得家长里短的故事,以致后世将其淡忘了。
谢宗泽万历四十四年以第二甲第四十名赐进士出身,其同榜者有探花、漳州龙溪人林钎,明清之际争议人物、泉州南安人洪承畴。从成绩上看,谢宗泽发挥的不错,在钦点进士后,他的考评也可圈可点,因而获得了户部主事(正六品)这样的准京官。秩满后,他荣升长沙知府(正四品),他在长沙积极推行文教事业,“念学宫殿庑,尤鼎革一大机务,遂捐俸纠工”,“建尊经堂以培龙气,广辟水池以澄秀颖,耸文星阁以峙巽峰”,兢兢业业的工作,又让谢宗泽获得官场好评,随后又转任湖广副使(正四品)。崇祯元年,谢宗泽正式升任江西布政司参政(从三品),一举成为有明一代,海沧科举进士第一高官(柯挺,提学御史,正七品;周起元,右佥都御史,正四品,死后赠兵部右侍郎,正三品;温如璋,监察御史,正七品)。
漳州中山公园内每一块城砖都是一段记忆
这几位海沧进士,人数不多,却是当时海澄县的标杆人物,名气都是响当当的。
海澄县初建县时,“登第者多而金紫者绝少”,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柯挺柯侍御,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但任南直隶提学,桃李满天下,晚年时竟然迁居至建安,让海澄县仕官更显暗淡。直到柯挺的学生,周起元出现,他在月港的海道中间圭屿之上倡建了月港的新航标“圭屿塔”,“迩年以来,风气日盛,每起家至大官,黄金横带,在处相望”,因而人们都说,这是圭屿塔的风水作用,而柯挺、周起元二人也因其对国家、对家乡的贡献,而被请入漳州和海澄的府县乡贤祠,接受礼拜。
五、吕宋掘金,命丧大仑山
谢君礼有一女,排行第八,人称谢八娘,嫁给贞庵社江光彩为妻。江家位于山海之交,田不足耕,泥泊不足营生,日子过的相当紧巴,当时谢宗泽还未仕进,经济上也是爱莫能助。
贞庵作为明后期太平洋大帆船贸易的重要起始港之一,附近有盘查收税的重要码头金沙、嵩屿、澳头、钱屿等处,商业氛围极其浓郁。
为了家庭生计,江光彩也加入经商的行列,万历三十一年,他跟随海舶来到吕宋,他打算用带来的海沧手工制品换取西班牙人的美洲白银,如果成交顺利,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分别,竟然成了永别。
江光彩出洋时,谢八娘已身怀六甲,她日夜在家祈祷夫君能平安顺利。八月初五未时,风颱登陆海澄附近,海澄各处城墙、土楼、土堡、民居被风雨打坏无数,海水倒灌各沿海地方,更是淹没房屋数千家,人和牲畜死者数不胜数,其破坏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万历泉州大地震。
万历吕宋大屠杀,是漳泉人的噩梦
谢八娘家也在所难免,家中天灾,域外却是人祸。
几于同时,在吕宋,西班牙人开始有预谋地向华人聚居地“涧内”发起炮击,随后在大仑山展开大屠杀,是役,共有华人两万五千人遭受迫害,而“澄人十之八”,江光彩便是其中一员,史称“大仑山惨案”。
谢八娘闻讯后,伤心欲绝,幸好在众亲人的劝说下,这才勉强在谢宗泽一家的庇护下保命。
西班牙在吕宋发起的华人屠杀,是一次有预谋的政治经济行为。先是,隆庆年间,西班牙人据有马尼拉,并开展与华人,特别是月港商人的贸易活动,随着隆庆开海的持续深入,月港输出的经济文化影响日趋扩大,常驻马尼拉的华人也逐渐增加,西班牙人开始对华人产生戒备之心。
万历三十年,投机分子张嶷向万历皇帝上疏称,“吕宋有机易山,其上金豆自生,采取之可得巨万”,万历皇帝听后,大感兴趣,立即下诏要求海澄县前往勘察。海澄进士高克正立即上《海上采金议》,如果“海上开采,岁输精金十万,白金三十余万”,那么蛮夷为何不自己开采却选择和大明进行贸易,况且开采量如此之大,“非得余皇千余艘不可行,非得卒徒千余人不可行,而是千余艘、千余人者,谁为备之”。
尽管如此,海澄县丞王时和、百户于一成还是不得不前往吕宋一探究竟。大明官员这一来,可真真确确坐实了西班牙人对大明的警戒之虑,隔年,西班牙即制造了吕宋大屠杀。
尽管后来张嶷“以奏事不实坐诛传首海外”,谢八娘成了官府表彰的节妇,但却换不回以江光彩为代表的两万海澄人的性命,呜呼哀哉。
六、郑寇横行,族灭祠毁
就在谢宗泽担任长沙知府之时,其同乡、来自青礁的颜思齐刚从日本撤至台湾笨港。为了发展和扩大自己的势力,颜思齐派人回到家乡大量招揽百姓前往台湾开垦,锦里林氏、青礁颜氏等海沧乡民纷纷随其东向,而芦坑谢氏则在谢大参的感召下,纷纷从文习武,意图报效朝廷,竟对如此远行毫无兴趣。
天不遂人意,仅过了一年,天启五年,颜思齐便因病英年早逝,其衣钵则由南安人郑芝龙继承。郑芝龙自然不会拘泥于台湾这样的偏僻之地,在站稳脚跟后,他开始频频向闽南各地亮剑。后人常称郑芝龙“所到地方但令报水(提供官府行踪),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以示郑芝龙得民心之深,然而,事实却不一定如此,至少,谢大参的经历也证明这是片面的事后歌颂。
厦门与海沧咫尺之间,郑氏势力所及之处
天启七年,对郑芝龙有启蒙之恩的蔡善继开始对郑芝龙施以招抚之策,怎奈,双方在条件方面存在诸多分歧,郑芝龙一方以朝廷毫无诚意,开始加大对朝廷的报复。
当年,郑芝龙率众攻打漳州,四月十八日,他派出曾五老驾驶五艘战舰直驱海澄县城,已经习惯了太平日子的海澄驻兵一听说郑军到来,竟然四处逃散,县城之人在曾五老“横索报水”的要求下,纷纷“醵金供贼”,并加入报水行列。在县城收获满满的郑军于五月初四转泊海沧,除了照样搜刮钱财和培植报水群众之外,另派出杨大孙等人前往芦坑社,打算对谢大参这个当朝高官来个下马威。
先是,郑党向芦坑社索要报水费用百金,芦坑谢氏以郑党为寇,助纣为虐不是朝廷顺民本分为由拒绝。倍感羞怒的郑党便派出哨头杨大孙前往芦坑烧毁三座谢氏家庙和宗祠,五座谢氏族人大屋,四具备用棺木,并杀死谢大参的侄子谢宸谘、谢宸求、谢宸典等三人,其中衣器财谷更是抢掠、烧毁一空,只留谢大参的住所和书房各一座,以为后续的谈判之资。只是很不幸,郑党这群海寇,贼心不改,在无人值守时,竟有人又偷偷劈开谢大参房门,将里面值钱物品劫掠个干干净净。
之后,郑党沿着九龙江继续抢掠,恩威并加之下,迫使沿江百姓“户十而五”都加入报水中。
谢大参家族灾难之重如此,以致芦坑谢氏人口凋零,一蹶不振。
七、愤而辞官,吃斋念佛安度晚年
崇祯元年,在闽南搞得天翻地覆的郑芝龙终于迫使明廷妥协,九月,郑芝龙以“剪除夷寇、剿平诸盗”的自我期望正式接受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招抚,朝廷诏授郑为海防游击,从此,郑芝龙由寇而官,开始了福建称王称霸的新征程。
还未从家族悲愤中走出来的谢宗泽,当听说郑芝龙接受招安并正式与之为伍时,谢宗泽已然对朝廷的未来失去了期待,在他看来,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似乎已不再是他心中那个样子了,于是,他在仕途如日中天之时称病告假,从此告别这个让他不再怀念的官场了。
波澜不惊如谢宗泽的后半生
谢宗泽回到芦坑,看到满目疮痍,面对乡里百姓唯郑首是瞻,更是无法抑制心中不悦,于是率领诸多子弟,移居至漳州府城犀天山,构建佛刹于上,每日读书写字、琴诗自娱。
但凡有漳人求字、协调邻里纠纷,谢宗泽都积极帮忙,如崇祯四年,与按察使曾应启、大学士林釬、通政使马鸣起、大理寺卿王命璿、左通政王志道、副使杨联芳、知府张士良、进士陈天定、何楷、知县陈翼飞、左通政涂一榛、右布政杨莹钟、参议江灏、副使蔡国祯等一干漳州名宦一起为对漳州有卓越建树的漳州知府施邦曜兴建生祠。
崇祯五年,海澄知县梁兆阳听说谢宗泽于漳“里居”,素称“博雅”,遂亲自拜访,邀请其为主笔修订《海澄县志》,谢宗泽对此万世功德之举自然在所不辞,曰“惟命”。后梁兆阳再访得同县、浙江副使蔡国祯,石码人、漳州第一才子张燮同为纂修,又延聘孝廉李廷荐、甘汝挺,明经林士弁,生员郭子恺协助分章同修。修志馆初设于崇祯五年初夏,崇祯六年春成稿时修志馆也同步移至漳州信芳园,以利谢、蔡、张三人修订,最终于仲秋时分成书。
谢宗泽最终在漳州安然谢世,漳州人为表对其善行、盛得之怀念,特于芝山道一堂立碣以示不忘。
回顾谢宗泽一生,从其父谢君礼家贫不忘礼,其姐谢八娘丧夫不忘节,到谢宗泽为臣不忘忠、为族不忘孝、里居不忘民,其志气之高洁,品行之端正,堪为府县楷模。只是谢宗泽所处年代适逢明清交替前的混乱时期,内外忧困,海澄已非昔日小苏杭,大环境的变化使得社会底层出现了不可预测的发展趋势,安心为官、安然里居已然是奢望,不擅长苟且的谢宗泽及失去创新意识的月港经济便逐渐成为当时社会的淘汰品,故而月港由盛而衰也就理所当然了。
本文内容由作者:蔡少谦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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